十一月的尾聲,乾燥的氣溫仍在二十多度。
是夜,一段小插曲為繁囂的市區譜出令人驚慄的調子。本來人流如梭的人紛紛駐足,簇擁在某酒店的門口,仰望一個房間的窗框,一名黑壓壓的女子身影蹲在邊緣,面容猙獰地環視一切,不時伴隨幾聲抽噎,幽暗的燈光下見到她的手有很多瘀傷,隨時會一躍而下。不久後,警車及消防車趕至現場,不住旋轉的警示燈使周圍一忽兒紅、一忽兒藍,途人都彷徨地關注這震撼的情勢。
率先破門的消防員,及後跑來一行的警員似乎沒注意隱身於逃生梯的我。他們要找的當然是那自尋短見的女子,可是我找的對象其實不是她。
我一直蹲著,握住的手機亮著一張相片。
709號的單人房裡一片狼藉,血印斑斑的地板令正在偷窺的我赫然抽了一口氣,差點轉過頭吐了。其後警員遂走近命垂一線的目標,被毛躁的頭髮半遮臉的女子見狀,咧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嘿嘿……很好,尊貴的觀眾來了。」
警員聽得頭大如斗,伸手攔住同僚並指示別輕舉妄動。
「那個是我的遺書。」
女子吐出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用下巴指了梳妝台上一封血跡斑斑的信一下。雙方保持約莫兩扇門的距離,此時談判專家趕至現場,與警員共同閱讀信的內容,努力拼湊出勸導輕生者的說話。
「給我朗讀一遍。附近有傳媒吧,叫他們來,我要現場直播。」
幽怨的命令彷如刮起冷颼颼的冬風。她的腳只差咫尺之遙就能踏出半空,如此的脅迫令一眾人就範。
我不知該名女子有什麼企圖,亦無暇理會那麼多。我匆匆四處張望也沒看見相片中猙獰的年輕男子。
不久後,記者與如抬著大砲的攝影師走進房內,深邃的鏡頭對上滿面瘡痍的女子時,她冷笑起來。眼見萬事俱備後她拋出一句:「還不快點開始?」
談判專家意會到女子盼能獲得社會關注,於是他一本正經地打開信紙,儼如在演講台上朗讀重大宣告般肅穆地說:
「人到底為了什麼而活在世上?求生存的話,離不開是金錢呢。它真是個萬惡的制度,一小撮的人坐擁無止盡的財富,去壟斷快樂的定義,另一邊廂能在一念間摧毀蟻民的快樂。生在泥沼中的窮人沒有話語權,想要獲得快樂就要看透利益主義下的遊戲和法則。沒有那種智慧的人呢?他們就會成為偽善者口中的失敗者,大義凜然地批判他們不努力或沒志氣,一直被嘲諷、被騙、被欺壓、被奚落、被暗中侮辱……別跟我說承受著這些痛苦也能哄騙自己是快樂的,少來這套了。既、既然我沒那慧根……」
語調向來流利的談判專家說到這裡,話都忽地糊在一起。
我倚在防煙門的玻璃下看著事態發展,只見談判專家停頓了好一陣子,悄悄往旁邊的警員的臉瞧,像是在打什麼暗號。
「……那麼我倒不如自行切斷苦楚,重新投胎做一個有智慧的人。從這裡跳下去 —— 」
嘿,儀式己完成了。
女子陰鬱的冷笑使我一凜。
一眾警員聽得臉色刷白,來不及上前拽住那名女子往後踏出一步。
她一瞬間消失於眼前,也許該說她被負面流向徹底的吞噬。只有這短暫的幾秒,她才能無拘無束地放空一切,迎接餘下人生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被撒旦攫奪身體。往後的慘狀相信不用看也能想像到那稀巴爛的頭顱,瘀紅色的眼珠子是對社會不公的怨懟,滲在石矢地的鮮血混雜了社會的悲哀。
「立刻聯繫地面的救護車人員。」
儘管目睹怵目驚心的一幕,專業人士們好像早已習慣了這些場面,陸續分頭執行各自的工作。真的能這麼若無其事嗎?
……她自殺了。
驀地,這幾個漢字充塞在我的腦海,霎時間我胸口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忍不住吐了。我下意識地用手摀住嘴,仍阻撓不了胃酸倒灌的難煎感。我憶起了媽媽,想起她曾經跳樓的一刻,砸在我面前地上的可怕畫面。
當時我仍是初中學生,除了嘶叫,什麼也做不到,眼巴巴看著自己的母親被抬到擔架上,直到蒼白的車子後門吞噬她。我淒啞地哭的模樣直像哮喘,淚水撲簌簌的往下掉,然後一直吐個不停。
※
自此以後,我偶爾會做夢。
夢鄉中的我佇立在廣漠無垠的荒漠上,萬物散盡,鴉雀飛盡。夜來的寒冷溫差極大,我抵不住呼嘯的風,倒在沙丘上蜷縮身體,怎樣的呼天搶地都沒有人聽見。之後漫天翻騰的黃濤從後席捲而來,在子夜中正是一堵漆黑的巨浪吞噬一切。起初我嘗試逃跑,但沙暴拖著腳踝,步履一亂之下摔倒下來,沙塵沿著褲管和衣袖灌入胸口,七孔注滿令人窒息的沙粒,風在半空狂飆及嚎叫,我嗆咳不止,漸漸不能呼吸,被一疊疊沙吞沒。
直到現在,這個情況才改善了一些。
如若說凡間的人要一直在那般壓力中輪迴……
是不是比在天台上一躍而下帶來的痛苦更漫長?
我不敢去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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