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魚創挑第九期】一流作家都是如何追人 - 那年，晚霞之下

「先生……不好意思，這裡是機場，而且我們店裡不能抽菸……」一名身穿圍裙，留著微卷短髮的年輕女孩怯生生地對著蹲在咖啡廳角落的男子說道。

男子沒有答話，自顧自地又吐出一縷煙霧，女孩面露難色，默默打量了男子的花襯衫、短褲、黃金項鍊、俐落的平頭以及遍佈手臂與小腿的紋身，遲疑了半晌，終於再度開口說道：「先生…你有聽到嗎？我們這邊……」

「Tina! 沒關係，我來處理。」女孩的身後走過來一名穿著同款圍裙，帶著醒目耳環的紅髮女子。

「妳去站櫃檯。」紅髮女子向Tina點了點頭，後者如獲大赦般地快步離開。

「李先生，拍謝啦，她新來的還不認識你。」紅髮女子彎腰向蹲在地上的男子陪笑道「啊你今天要等多久？」

「港款啦。（台語：一樣）」男子在地面上按熄菸頭，逕自站了起來，他的聲音低沈而沙啞。

紅髮女子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客氣地說道：「那我們一樣這邊請。」

「嗯。」

李先生默默地在紅髮女子的帶領下進到門市旁的工具間，狹小的空間內堆滿各式清潔用品與雜物，卻貼心地從店內搬來了一套簡單的桌椅擺在角落，位置正好可以透過工具間的透明玻璃窗輕易看到通過海關走進入境大廳的旅客們。

李先生一屁股坐上椅子，調整了一下手上的佛珠，便又從襯衫胸前的口袋內掏出菸盒，點起一根菸。

「那我下班後再來看你嘿！」紅髮女子說道，又客氣地向李先生點了點頭，離開了房間。

她不知道的是，房間內除了可以看到入境大廳的人們，也可以聽到隔壁咖啡店內的一舉一動。

「Jessy姐，他到底是誰啊？」Tina嬌怯的聲音透過牆壁傳來。

「我只知道他姓李，從我剛來這間門市時他就在這邊了。過去十幾年來，他每天一定都要來這裡看著入境大廳，就好像在等誰回國一樣。」Jessy悠悠說道「但他每次等的時候都會抽菸，已經跟航警爆發過好多次衝突，搞得我們這邊都很難做生意，最後前任店長才說服他到隔壁的工具間抽菸。」

「十幾年…」Tina微微咋舌「什麼樣的人值得他這樣等…」

「八成是舊情人吧，呵呵…」

「李靖良—！」操場上，午後的夕陽將女孩的襯衫與同樣白淨的臉頰都照得酡紅，大片的彩霞彷彿在天空中揮灑著屬於青春歲月的美好與羞澀。

「幹嘛？」剛打完球的男孩滿身大汗地拎起書包，左手挎著籃球正要離開。

「你又要把營養午餐帶回去當晚餐齁?」女孩挑了挑眉，看著李靖良的書包。

「沒有啊，供殺小（台語：講啥呢）。」李靖良皺了皺眉，想繞開女孩。

「又來了。」女孩一個箭步又擋住李靖良，直接拉開他的書包，裡面赫然是裝得滿滿「外帶」營養午餐的便當盒。

「你真的很愛睜眼說瞎話餒。」女孩哼了一聲，將手上的還在冒著熱氣的塑膠袋遞給李靖良「給你，學校隔壁的包子，不要一直吃隔餐食物啦！」

「…謝謝。」李靖良默默接過包子。

「謝屁謝！」女孩咯咯笑著「明天畢業典禮欸！你之後有什麼打算？」

「不知道。」

「好吧，反正我明天就得搬去台北了。」女孩的笑容稍稍黯淡了些「你之後會來找我嗎？」

「再看看。」

已經過了中午，入境大廳的旅客來來往往，李靖良面前的煙灰缸已經積滿了菸頭，從清晨到現在他等了6個小時，和過去上千個日子一樣，毫無收穫。

他站起身來，拿著滿載的菸灰缸走出房間，隔壁就是機場廁所，不管要方便還是要丟菸蒂都十分便利。

一個航警走進廁所，正好站到李靖良隔壁的小便斗前

「啊今天有等到嗎？」航警笑著問到。

「沒。」李靖良悶悶地說「你有看到嗎？」

「到目前為止沒有。」航警抖了抖下身，穿起褲子「你加油啦，很少像你這麼執著的。」

目送走航警，李靖良也走到洗手檯前，冰冷的水沖刷著他佈滿老繭的雙手，似乎也不斷刷洗著他心中忘不掉的那一刻。

但無論怎麼搓洗，有些事物終究是無法輕易被抹去。

再次見面時，兩人都已不再是孩子。

「靖良…」穿著長裙的長髮女子僵立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愣神的模樣與她落落大方的氣質呈現出一抹反差。

「劉宇君…」身穿花襯衫，剛完成雙臂刺青割線的李靖良也訝異地停下腳步「妳…！」

「不要過來！！」劉宇君轉過身去拔腿狂奔，不顧形象地用力推開每個擋路的行人。

「等一下！！」李靖良在身後緊追不捨「我有事要跟你說！喂！」

劉宇君的腳程雖然不及李靖良，但被她推開的群眾們紛紛站在路中間發出不滿的抱怨聲，讓李靖良的追趕路線更加受阻。

「不要跑！！」李靖良窮追猛趕，氣急敗壞地喊著，眼看劉宇君的背影就將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妳聽我說！！」

不幸的是，他很快就聽到身後傳來刺耳的警笛聲。

「蹲─下─！」警察嚴肅的吼聲從廣播器中傳出「搞什麼鬼，光天化日之下跟蹤騷擾女性？」

劉宇君也聽到了身後的騷動，但她仍然沒有回頭，只快步跑上了隨便一輛公車，遠遠望見李靖良被員警壓制在地。

「靖良……對不起……我真的不能見你…..什麼都別說了……拜託你也不要再想我……」

公車離站，劉宇君的淚終於落下。

淚水與她無名指上的鑽戒一同閃爍著光芒。

李靖良走出機場廁所，在衣服上擦著濕漉漉的雙手，一邊緩慢踱回工具間，在他身後正好有一批入境的旅客正在通關。

「歡迎回國，跟您借一下護照。什麼名字？」

「劉宇君。」

李靖良渾身劇震，趕忙轉身望向海關櫃檯，只見一名戴著墨鏡，穿著長裙的少婦正與海關對談著。

「劉小姐這次回國是什麼事情呢？」

「我帶我丈夫的骨灰回來……」

「噢……請節哀，那這樣就可以了。」海關碰地一聲蓋上入境章，向劉宇君點頭微笑。

「宇君……」李靖良的聲音更加沙啞「劉宇君……！」

「劉宇君！！！」

低沈渾厚的嗓音響徹整個入境大廳。時間彷彿在那一剎那凝結，海關、航警、咖啡店的員工與顧客、熙來攘往的旅客人，全都看向那名彷彿用盡生命嘶吼的男子。

劉宇君轉過身來，就像17年前那般，原地僵立好半晌。

驀地，她又回過神來，扔下行李，扭頭拔腿狂奔。

「不……不要再跑走……！」李靖良似乎忘記該怎麼反應，站在原地伸出手，喃喃唸到。

「靠北啊，還不快追！你算什麼男人？」身後經過的航警狠狠捶了他一拳。

李靖良如夢初醒，趕緊朝著遠去的劉宇君背影急起直追，依稀聽到Jessy、Tina和航警們在他身後打氣的叫喊。

劉宇君全力奔逃，李靖良則在她身後緊跟不捨，兩人一前一後跑出了航廈，劉宇君直接插隊坐上一輛計程車。

「去哪裡不重要，先開車再說！」劉宇君對計程車司機急急說道。

李靖良趕忙攔下一名正要離開的計程車，猛地拉開車門將剛上車的乘客狠狠拽了出來，隨手塞給他五百塊。

「追前面那台車！」李靖良坐上車便對著司機吼道。

兩輛計程車在路上狂飆，很快地開上了高速公路。

「小姐，他是你的誰？需要幫妳報警嗎？」司機看著後照鏡中逐漸逼近的後車，擔心地向劉宇君問道。

「他是……」劉宇君正要開口答話，卻不由得遲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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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他是我的誰？

那一天，在晚霞之下告別後，兩人就斷了聯繫。

那一天，在街頭偶遇後，她逃走了，遠嫁國外。

似乎只有在每晚午夜夢迴時，那個木頭般的大男孩才能短暫地成為屬於她的「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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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大哥，不用報警。」劉宇君柔聲說道。

此時，前方車陣的速度陡然減緩，司機猛踩煞車，車輛發出刺耳的哀鳴聲。

「幹！」司機探出頭去「前面有事故！」

劉宇君的計程車被卡在車陣中，只見後方李靖良的計程車迅速追了上來，已經距離她不到一百公尺。

「謝謝大哥，不用找了。」劉宇君當機立斷，塞給司機一張一千塊，打開車門奪門而出。

「靠北！」司機嚇了一大跳，從後照鏡看到李靖良也從追趕的計程車上跳下，玩命狂奔著追趕遠去的劉宇君「這是高速公路餒！」

劉宇君在塞車的車陣中穿梭，很快來到路肩，所幸他們停下的位置就在交流道旁，劉宇君便沿著交流道一路往下奔跑。

「劉宇君！！」李靖良嘶吼的聲音再度從後方響起「你還要逃避到什麼時候！！」

劉宇君心神劇震，腳下也不由得一滯，李靖良又追近了不少，距離她已經不到30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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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我還要逃避到什麼時候？

我在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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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年來，她將晚霞下那個大男孩的身影鎖進內心的最深處，選擇了新的生活。她有個疼她的丈夫，雖然沒有小孩，丈夫早逝，但至少是段足以讓人稱羨的美滿婚姻。

而他，17年來日復一日在機場等著當年逃走的她，過著流浪漢一般的生活，只有那一份執著成為他存在的唯一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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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靖良……我們畢竟是錯過了

我還以為我們再也不會有機會見面

擅自有了婚約的我，真的沒臉見你……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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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宇君想起了還躺在機場托運行李中，丈夫已經火化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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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我可以好好面對你的時候嗎？

這樣是可以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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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轉過身來好好面對啊！！」

彷彿聽到劉宇君的心聲一般，李靖良在她身後大吼著。此時他追著劉宇君跑下了交流道，轉進省道邊的巷子內，兩人都已經筋疲力竭，氣喘吁吁。

劉宇君心亂如麻，在巷道中左彎右拐地閃轉奔逃。猛地，在她轉過一個拐角時，一堵牆出現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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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無尾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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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宇君急急轉身，還沒來得及再度起跑，李靖良已經欺身上前。

一個大巴掌將她搧倒在地。

「靖良……！」劉宇君被打得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響。

李靖良抓著她的頭髮將她拉起，反手又一巴掌狠狠甩在她臉頰上，她的嘴角滲出血絲。

「靖良……對不起……」劉宇君艱難地說道。

「對不起？」李靖良高舉的手停滯了下來，緩緩說道「我他媽的等妳等了17年，就等妳這聲對不起？」

劉宇君頓時語塞。對啊，17年的歲月，她這一聲對不起就好比丟根骨頭給野狗般侮辱人。

不等劉宇君再度開口，李靖良一拳狠狠重擊在她的小腹上，她悶哼了一聲，痛苦地蜷起身子。

李靖良長出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靠在旁邊的磚牆上點起了一根菸。

「你到底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執著？」

劉宇君痛苦地咬牙問道，她嘴角淌血、渾身抽搐，前額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但她被打得腫起的臉龐卻沒來由地泛起一絲紅暈。

「妳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李靖良瞪大雙眼，低頭凝視劉宇君。

「我只想要聽你親口告訴我。」劉宇君低聲說道。

半晌，李靖良緩緩吐出煙霧說：「25年前，民生國中的操場上，你給我的那份包子……」

劉宇君抬起頭來，勇敢地迎上了李靖良的雙眼。夕陽逐漸西下，扯地連天的晚霞如同當年一樣，將兩人映得酡紅。

「……是過期的。」李靖良將菸頭彈到劉宇君的臉上，轉身離去「我操妳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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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晚霞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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