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明回轉身,見中年先生身子打擺,搖搖欲墜,吃了一驚,忙伸手扶著他,道:“先生,您還好吧,快坐下來歇會。”
中年先生望了林逸明一眼,低聲道:“多謝你了,小兄弟。”
“小兄弟?”林逸明心裡一愣,愕然道:“先生,是我呀,您不記得我了嗎?”
中年先生這時虛弱之極,雙眼望出去模模糊糊,疑惑地問道:“你是?我們見過嗎?“中年先生說著連聲輕咳,斷斷續續地又道:“我,我,我...”
“是我呀!”林逸明急聲說道:“年初在小樹林裡,您,您還教過我救命的三招絕招呢,您不記得了嗎?”
中年先生聞言,勉力睜大雙眼,凝神看向林逸明,忽然眼中亮光一閃,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輕聲笑道:“原來是你呀,我說呢,難怪.,難怪…”說著又是一陣激烈的咳嗽。嘴角緩緩地滲出一串血絲。
見中年先生終於認出自己,林逸明心裡大喜,忙勸道:“先生,您先別說話,快歇會。”說著用力托住中年先生,將他扶坐在地,靠在一顆大樹上歇息。
“多謝。”中年先生低聲謝道,斜靠在樹上,對林逸明感激地點點頭,嘴唇蠕動,想要問林逸明別後的情況,為什麼這個時候會一個人跑到這荒涼這樹林裡,又怎麼會躲在小丘上,卻感覺眼皮越來越重,身上的體力正一點、一點的流失,終於支持不住,頭朝下一低,昏死過去。
林逸明大驚,忙伸手一搭中年先生手腕的寸關尺,但覺中年先生的脈搏極為微弱、緩慢,但卻仍有規律地脈動,頗為沉穩,脈象並不紊亂,心裡稍定,這段時間,經過父親的悉心傳授,林逸明已經懂得好些基礎的醫理,也學會了一些粗淺的搭脈診病的本事,知道他是因為失血過多,體力嚴重透支所致,若能及時止血,再加以施救,定能搶救過來。
當下不敢遲緩,扯斷兩隻衣袖,將中年先生右肩和左腿上的傷口包紮起來,先幫他止血。再緩緩將他身子放平,讓中年先生平躺在地,頭朝天仰著,右手大拇指立起,按在中年先生鼻唇之間的人中穴上,左手拿起他的右手,掐住手腕的內關穴,雙手用力,同時大力按壓下去。
人中穴乃督脈與手陽明經之會穴,具有清熱開竅、回陽救逆作用;而內關穴為手厥陰心包經“絡穴”,八脈交會穴,具有寧心安神、通經活絡的作用,同時按壓能起到回陽救逆、開竅醒神的神奇效果,正是林逸明從父親哪裡學來的緊急搶救昏闕重傷患的方法。
春節期間,在難民區救治難民的時候,林逸明就沒少見父親使過,在林逸明的重重幾次揉壓之下,中年先生哼的一聲悠悠轉醒,一睜開眼,就見到林逸明滿臉焦慮,關切的神情,再看林逸明的雙手擺的位子,心裡立馬明白,不由得心裡感激,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小兄弟,你又救了我一次,多謝啦。”
“先生,您這說的是哪裡話。”見中年先生蘇醒過來,林逸明心裡大為寬慰,笑著應道:“先生,您感覺好些了嗎?”說著手托住中年先生的腋下,將他抬高,斜靠在樹上。
中年先生在關外被敵人一路追殺到關內,又到了天津,一路廝殺,早就多次負傷,在樹林裡又力敵數名敵人,苦戰多時,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失血不止,實已到了筋疲力盡的地步,适才見林逸明持刀指著倒地武士的咽喉,卻遲疑躊躇不敢下手,怕他年紀太小,不敢殺人,拼盡最後一點力氣,掌拍刀柄,殺了倒地武士,又飛起一腳,踢飛倭刀,射殺另一個武士,終於耗盡最後一絲力道,見敵人全殲,心裡提著的一口氣一松,再也堅持不住,昏死了過去。
但他畢竟習武多年,武功高強,內力深厚,體魄遠超常人,林逸明又施救得當,“人中”和“關內”兩處要穴同時被強烈按壓之下,激發起體內的氣息,神回氣轉,蘇醒了過來。
將中年先生扶好之後,林逸明忽然想起一事,忙對中年先生叫道:“先生,您稍等一會。”說著也不等中年先生的反應,轉身就向小丘跑去。他剛才搬動中年先生時,扯動了中年先生的傷口,見包紮過的傷口又有血絲滲出,猛地想到自己書包裡還有幾盒生肌活血膏,那是他回家前,剛從藥坊裡拿的,原本是打算送給賀健的,這時剛好可以用來醫治身受重傷的中年先生。
跑上小丘,林逸明順手將丟在地上的彈弓撿起,塞進書包,須臾之間,又回到中年先生身旁。解下包紮傷口的衣袖,扯開傷口邊破爛的衣布,將藥膏厚厚地塗在傷口上,撕開一件新衣服,重新包紮起來。
見林逸明一連串動作,嫺熟、老練,一氣呵成,中年先生不由得心裡暗暗驚奇,心想,這少年當真神奇,不但武功大進,小小年紀居然懂得醫理,還認得穴道,懂得急救,究竟是什麼來路,實在令人猜測不透,更神奇的是,這個時候恰好出現在這荒蕪的樹林裡,救了自己一命。
驚奇地打量著林逸明,中年先生但覺傷口處陣陣涼絲絲的,直滲傷口深處,片刻之後,傷口處微微地生出瘙癢之感,知道是藥效起到作用,心裡更加驚奇,暗道,這是什麼藥膏,竟有如此神效?這少年又怎麼會隨身帶有?現在是戰亂時期,如此神效的治傷藥膏,應該是珍貴無比,這少年卻似乎完全不知道其貴重,一出手就將整盒藥膏都塗在自己傷口上。
見中年先生眉頭微蹙,狐疑地打量著自己,林逸明微微一笑,笑道:“先生,您放心,這藥膏靈驗得很,你瞧,傷口不再流血了。”
“嗯。”中年先生微微點頭,心道:“原來他也知道這藥膏的神效,卻一點也不吝嗇,當真難得。”他剛剛蘇醒過來,身子還虛弱得很,舉目環顧四周,暗忖,雖然全殲東洋武士,但難保沒有其他鬼子追過來,此處實乃險地,掙扎地想要爬起來,哪知渾身乏力,剛一使勁,身軀卻好像不是自己似的,竟然不聽使喚。
中年先生頹然歎氣,無奈苦笑,心想,這次受的傷可也忒重了些。看著林逸明,歉然道:“小兄弟,麻煩你將我扶起來。”
林逸明依言,將他身子抬高,靠著大樹坐好,看著他嘴唇泛白、乾裂,知道他是失血過多,現在一定口渴得厲害。對他說道:“先生,您坐好,我去給您弄點水來。”
“不用。”中年先生輕輕搖頭,應道:“我運一下功就沒事,此地危險,你快走吧。”
“先生。”林逸明輕叫一聲,慍聲說道:“您這是什麼話,先生傷重,我豈有舍先生不顧,自行逃跑之理?”
“不是的。”中年先生眉頭緊蹙,只道林逸明少不更事,不知道此地危險,急道:“你也看到,剛才這些都是東洋武士,雖然全都死了,但後邊還不知道有多少小鬼子追殺過來,此地實在不宜久留。”
“我知道。”林逸明應道:“可是但先生您現在這個樣子...”見中年先生有氣無力的樣子,林逸明知道他現在根本就走不動,雖知此地危險,卻也不願獨自舍他而去。
“我沒事。”中年先生勉強一笑,道:“我,自己會運功療傷,歇一會就好,你不用管我。”嘴裡雖這麼說,心裡卻暗歎口氣,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實難再走動,頓了一頓,沉吟一下,似乎心裡有什麼艱難的事情,難以決定似的,一咬牙,劍眉一挑,毅然道:“你過來。”說著伸手入懷,掏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厚紙,低聲道:“這是一張關東軍的作戰圖,事關重大,你設法到承德,交給熱河守軍。”
此圖乃關東軍參謀本部制定的進攻熱河的戰略作戰圖,是中年先生和眾多弟兄歷經奇險,從關東軍參謀部偷盜而來,被一眾日本武士從奉天追殺到天津,為了保護這張圖,一路不斷與日本武士廝殺,為了這張圖,同行的弟兄們全都犧牲了,逃到了天津,就只剩下中年先生和另一個弟兄,适才在樹林外,被武士們追上,一番混戰,另一個弟兄力斃兩名武士,自己也身中數刀,不幸殞命,剩下中年先生一人護著圖,逃到樹林,苦苦支撐,幸得林逸明及時出現,救下了他,不然連中年先生也難免殉難,此圖也必將被鬼子奪回。
如今中年先生只剩半條命,自知難以將此圖交到熱河守軍手中,也知林逸明尚小,難以擔此重任,但此圖太過重要,事關熱河全省官兵、百姓的安危,不能就此丟失,更因熱河戰役已經拉開序幕,關東軍開始兵指承德,時態緊急,無奈之下,只能託付給眼前這少年。
林逸明接過作戰圖,見中年先生臉露歉意,卻神情嚴峻,鄭重其事,又見此圖血痕斑駁,知道此圖非同小可,小心地放進書包,卻仍然守在中年先生身邊,不肯離去。
中年先生見狀,厲聲道:“你知道此圖有多重要嗎?那是犧牲了眾多弟兄的性命才換來的,更是關乎到千千萬萬官兵、百姓的性命,你快拿著圖,走吧。”
林逸明當然知道此圖的重要性,中年先生犧牲了一眾弟兄,這般拼死護著這張作戰圖,自然是極為重要,但要他就此不顧中年先生,獨自離去,卻又不願,況且他也不知道怎麼將此圖交到熱河守軍手裡,心裡躊躇,站在原地不動。
中年先生見他還是不肯走,怒吼道:“還不快走,你要讓我死不瞑目嗎?心裡這一動怒,頓覺氣血翻湧,一頓急咳,“噗”的一聲,喉頭一甜,張嘴吐出一口鮮血。
林逸明大吃一驚,急忙道:“先生,您別生氣,我守著您,您再好好歇一會。”
“我不用你管。”中年先生連連咳嗽,邊咳邊吼道:“走,快給我走。”說著胸脯劇烈起伏,大口喘氣。
“好,好,好。”林逸明慌忙應道:“我這就走,您千萬別動怒。”說著背起書包,撿起一把刀,轉身就跑,臉上卻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暗自做了個鬼臉,轉身跑開。林逸明深懂醫理,知道中年先生重傷之後,最怕的就是情緒激動,氣息不能平復,剛見他動怒,情緒波動得厲害,怕他氣血翻湧,再繼續嘔血下去,不治而亡,不敢再激怒他,心念一動,趕緊一溜煙跑開。
中年先生又接連咳嗽幾聲,氣息稍稍平復,目送林逸明跑開,心裡不禁感慨萬千,暗自苦笑,心道,想不到我英雄一世,今日卻要托賴這少年,想到這少年還是個學生,也就十五六歲,自己卻託付給他如此重大的事,這一去,今後的日子必定是千難萬險,心裡不禁生出一股愧意,心想,與這少年兩次相遇,都甚為奇特,也不知今日一別,今後還能不能再見,這救命之恩,只能等有機會再行報答了。
目送著少年消失在樹林裡,心裡又想,還不知這少年叫什麼名字,好在知道他在那個學校念書,今日如能不死,日後再去找他便是。兩番相遇,都沒能好好說話,這時心裡竟然有點不舍,中年先生暗歎口氣,閉上眼睛,深吸口氣,收斂起心神,調勻體內紛亂的內息,目觀鼻,鼻觀心,漸漸地如老僧入定,心無旁騖,專心運功療傷。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中年先生仿佛聽到身邊又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心裡一驚,瞿然而醒,睜眼一看,卻見林逸明不知何時去而複返,這時正靜靜地站在自己身旁,手持倭刀,守護著自己。
見中年先生睜開眼看向自己,林逸明沖著他眨眨眼,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一言不發。中年先生一愣之下,不由得心裡暗叫一聲“罷了”。想要出聲訓斥,卻苦於現在運氣正值的緊要關頭,既動彈不得,也開不了口,心想,既然他不肯走,也只能任由他了,這少年雖然小小年紀,來路古怪,卻如此重情重義,殊為難得,心道:“說不得,等會要是有敵人追殺過來,自己就是拼了這條命,好歹也要護得他周全。當下不再理會林逸明,合起雙眼,繼續運功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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