蕘心中驚訝那麼快就戳中要害,裝作沒發現,繼續嘮嘮叨叨地追問下去。
「不過,我也認識一名助祭曾經是花農出身,你丈夫叫甚麼名字?」
「他的外皮變成怎樣?我可能認識他。」
「啊,不對,你可能不知道他有什麼樣子了,因為你不想知道⋯⋯」
話未說完,唰──蕘聽見手指與紙質磨擦的聲音,短促得如柴木一下子折斷了。眼前一下刷黑,她強忍着不作出任何反應,轉瞬就被推倒在貝灣濕漉漉的地上。
「多管閒事!」
耳邊彷彿仍能聽見老闆娘的咒罵聲在迴盪,字裏行間都透出怒意。蕘不是第一次被攆出老闆娘的屬地,卻是第一次看老闆娘勃然大怒──又像是被揭穿般慌張。
不是恨,不是怨,而是慌張。問及丈夫的事,老闆娘會慌張⋯⋯蕘躺在温室入口前的海面上,揉搓着後頸想着。
她睜開眼睛正要起來,目光不期然撞上巨大的黑色笑臉。
眼睫緩慢地眨動,蕘的心臟不過漏跳了半拍,神情自若。
天花和水晶燈不見了。蓮娜的蝠鱝侍僕凝定在星河中,龐大的身影把視線所及的星空都染上陰影。
那張笑盈盈的臉正分毫不動地盯着蕘。
一人一蝠鱝四目相投。
蕘撇撇嘴,從容地緩緩爬起來,沒有忘記自己只是個偶爾到訪探望友人的始紀人。
每下挪動,海面上的漣漪都一圈又一圈地往外盪去。海水既沒能沾濕乾淨的衣擺,也沒有倒映出甚麼──除了那張如影隨形的黑色笑臉。
老闆娘的過去與這次到訪理應沒有任何關係,她只是要查找異類和他們失蹤的原因,卻意外發現應當消失的信仰,甚至老闆娘的身份也變得可疑⋯⋯
蕘凝視水中倒映沉思。
紫色倒映中,那張笑臉愈來愈近,甜膩膩的目光黏乎乎地壓在身上。
假如老闆娘是他們的目標,蓮娜的這隻侍僕在這個時候在她的屬地前盯得那樣緊,也許準備找機會拿下她,也許要把她和那些失蹤的人困起來⋯⋯要在這裏等事情發生?蓮娜可能正通過蝠鱝的眼睛看著⋯⋯
轉念間,蕘果斷放棄追蹤老闆娘的結局。不是老闆娘,也會是其他人。始紀必定仍有未被發現的異類。拉起兜帽蓋過頭,待仔細撫平袍上的皺痕後,她便往花店後的小巷走去。
小巷由數個肥大的灰色桶形貝殼房子群形成,是貝灣唯一一處聚集了幾戶人家的地方,巷子盡頭有一層如彩色肥皂泡般的薄膜,讓始紀人去其他境區。她要到樹洞酒館後的叢林,把從老闆娘處得到的零碎線索帶回去。
在蝠鱝的注視下,蕘步伐不停,徑直穿過薄膜。
黏在頭頂的壓迫感頓即散去,眼前畫面亦驟變。
不過眼前不是叢林,而是寬敞的樹洞酒館。粗壯樹身朝天往中心扭旋,頂端懸掛的巨大水晶燈燦爛輝煌,照射着底下一對對身穿華服卻無臉孔的舞者。
蕘一怔,聽見心跳聲在激昂的樂聲中噗噗咚地響。她腦內想要去的不應是酒廳。在始紀的幾年間,從沒有出現過這種誤差。
先是蝠鱝,然後是無法隨意移動。
蕘環視酒廳,樂曲節奏忽轉,一陣急促撥動弦線的重音如潮湧來──沒有。舞者的動作仍能保持劃一整齊,每一下彈撥與每一下旋轉和折腰同步,分毫不差──還是沒有異樣。舞池邊只有二人。左邊一個胖子獨坐,他的腦袋被個紅葡萄酒泡包裹,看不清容貌,右邊是喝千杯也不醉的美婦。
此時此地的如常顯得那麼不尋常。
蕘驀地出現在舞池的另一邊,也吸引了美婦目光。
「哦──哈娜,祭典完結了?」美婦雙頰潮紅,容顏美艷,「今年祭禮有競技嗎?激烈嗎?」
聽見問話,蕘壓下心中的疑慮,回眸時已換上「哈娜」一貫的笑臉,俏皮地回答:「嗨!葛瑞絲,還未是時候啊!我正打算過去。」
葛瑞絲眨眨眼,似乎想到甚麼,忽然笑得花枝亂顫。
「你是有多喜歡凝夜,才要祭典前也喝一杯?」她說完,蕘手上便出現了一杯發出藍色光澤的酒。「我把酒精濃度降低了,別貪多。喝了便出發吧,回來再跟我分享。」
蕘笑了。她自然不是為酒而來,她甚至根本不想來,她只想快點離開始紀。她不好糾正葛瑞絲,只能順着她的話頭接下去:「你今年也不去嗎?我們可以一起。」
葛瑞絲保持完美的笑容,不回答。
蕘內心的疑惑越來越大,雙腳彷彿就要黏在這塊刷得油亮的木地板上。她咬牙笑着把酒乾了,跟葛瑞絲點點頭告辭,便拔腳穿過舞池,越過雙擁的對對舞者。
才轉身,她就斂起笑容,步伐匆匆進入舞池後的走廊。
走廊牆身金碧輝煌,兩側各有不同顏色的門,可通往去不同的境區。她大步流星地走到盡頭,確認葛瑞絲不在身後後,才推開右邊的朱門。
這道朱門後連接山崗區域,那裏有一棵老松樹,蕘需要它來離開始紀。跨進門的一刻,蕘馬上感到朱門內的空間變得很奇怪。
觸感又冰又濕,與往常的温暖不同。
腦海一時閃過蝠鱝的笑臉,蕘皺眉,心中疑慮驟變成不祥預感。但是已容不得她抽身了,迎面就是一股巨大衝力,衝得她雙腳離地。
蕘甚至沒有半點掙扎,順應衝力往後飛去。
幾乎是下一秒,她的雙腳就再次着地,衝力大得讓她險些歪腳倒下。
眼前不是蓮娜妖艷的臉,也不是傳聞中的巫塔,她沒有被發現──「他媽的!」但睜開眼的瞬間,蕘直接罵出髒話。
是西湖。西湖是貝灣的邊境處,四周同樣一望無際。一邊湖天一色,皆是閃耀的紫色銀河;另一邊湖畔則人滿為患,身邊的每個始紀人──包括蕘,俱套上紅色華麗長袍,戴了與蝠鱝笑臉般的白皮面具,把一張又一張精緻的臉容藏在面具下。
好心伸手扶她的始紀人被她的髒話嚇呆了。
「哎,你、你還好嗎?」他驚訝地問,白得發光的手懸在半空。
「沒事沒事,喝多了,謝謝。」蕘視線掃視一圈回來,連聲道謝,佯裝尷尬地離開。她心中兀自驚訝,腳步踏在海面上後退,眼睛往四周掃視。不遠處有四、五個人都在左顧右盼,即使隔着白皮面具,蕘也能感到他們的疑惑,顯然不想來祭典的人都被送來西湖了。
那麼老闆娘呢?那白癡呢?
蕘下意識搜尋可能認識的面孔,並沒理會那始紀人面具後的目光。但人實在太多了,這種擁擠讓蕘有種若不慎跌倒就會被腳下的海面吞噬的錯覺。
突然,一陣高頻聲音劃破天際。蕘抬頭。浮在天河的蝠鱝正用力一撥胸鰭,徑直往遠方滑去,彷彿剛才的凝視從沒發生過。蝠鱝左右擺動的尖長尾巴漸漸變得幼細,直至滑到湖面上的天空,才悠悠盤旋起來。
西湖處處歡聲笑語,蝠鱝帶笑在上空緩緩飄動,始紀是如此的美滿和諧。
耳邊盡是群眾對祭禮的猜測,愉悅輕快的語調落在蕘心裏,卻像一根又一根靈巧的針,漸漸扎得她煩躁起來。
她擠開的人潮,朝斜後方的貝屋群退去,心中清楚知道自己應該留下窺看祭典,弄清蓮娜必須讓所有人出席祭典的原因,甚至能預料自己走後就會後悔,但她還是決定轉身加快腳步。
她要穿過貝屋群離開,她要遠離群眾,她對這場普天同慶的盛典完全沒有興趣,她連半刻也不想逗留。
偏偏這時,始紀響起震耳欲聾的鐘聲。「咚──」世界像被砸出大洞,也重重擊中始紀每個人的心扉。鐘聲響起,意味始紀踏入子夜,始紀五年即將來臨。湖畔的絮語隨之頓止,每個始紀人都期待地看着夜空。
「族神詛咒!」蕘低聲罵,不得不停下腳步,隱於人海中,眉心緊皺地順群眾目光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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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270625
本來第一章只有三節,免得太長,試着拆文分成四節。(但內心還是很猶豫,這裏明明可以一口氣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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