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0年9月6日 天氣:晴
在兩次為了修補Speedwell號的漏水而不得不返航之後,五月花號再度從普利茅斯出航了。
真是的──要不是詹姆士老在那邊嚷嚷著什麼「好想知道殖民地的近況啊!」,我才不想跑這一趟呢!乘船旅行什麼的,我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這裡無聊得要命,以前我總嫌棄那老是有雨有霧的倫敦,現在看來,它簡直就如同天堂一般。
貴族在花園中有著一次次的豪華茶會,夜晚時蠟燭照得城堡燈火通明,就像是地上的太陽。
那裡,是我最自傲的家。
相較之下,這艘船上卻什麼也沒有。
船艙裡擠滿著人──我記得有一百零二名吧?──那一張張臉龐閃著希望的光芒,讓我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
他們被分配到的休息地點,甚至就連翻身都很困難,但是,他們看起來卻一點都不憤怒,我甚至感受不到一絲怨恨。
人們的臉上露出──欣喜、期待、害怕──等複雜表情,使我很是疑惑。
在這裡的他們,是被迫離開家鄉的。
他們受到迫害,不得不拋棄一切,前往遙遠的陌生土地……他們很清楚未來充滿著荊棘與黑暗,卻沒有為此流下一滴眼淚。
這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你們不哀嘆這樣的命運呢?
為什麼你們不詛咒這世上的一切呢?
突然,我想起了早上看到的那一幕。
在登船的時候,夥伴們扶持著彼此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往前邁進。
男人牽起了女人的手,兩人對視一笑。
孩童手拉著手,天真的哼著小曲,不知憂愁地開心笑著。
望著這樣的景象,使我發愣了許久。
我無法忘記這個畫面。
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許,也有人像這樣、牽著我的手呢。
只是,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人類相較於「我們」,明明是這樣弱小,卻在相互扶持之下,變得無比強大。
是什麼樣的原因,讓這些人義無反顧飄洋過海,來到未知的新大陸呢?
──這個疑問,我害怕得不敢問出口。
我並不想要知道答案。
∞
一切都是從那艘船開始的。
克里斯多福·哥倫布於一四九二年發現了新大陸,於是,大家紛紛搭乘著船隻,來到了這片新天地。
為了新的海上絲綢之路,不管犧牲多少人的性命,也無所謂──
「說來說去,還不是土耳其那傢伙太惡劣了,竟然不准我們走陸路,臭傢伙,仗著大我們幾歲就這麼囂張。」
總有一天要拔光他的鬍子──亞瑟不滿地喃喃說道。
當然,他也是屬於「無所謂」的其中一員。
最重要的並非人的性命……那種東西要多少有多少,甚至許多人爭相著為亞瑟獻上自己的一切。
只為了奪得他的一抹視線。
只要得到他的一絲微笑,便心滿意足的死去。
人命之於自己,是多麼渺小的存在啊。亞瑟自嘲地想著。
人類覺得太過漫長的生命,對他卻只是須臾瞬間罷了。
人類覺得難以改變的環境,對他卻像是打掃房間般簡單。
所以,亞瑟不能理解他們、不能理解人類的心情。
縱然雙方關係斐淺。
──縱然,失去了他們,「自己」也將不存在。
站在甲板邊緣,亞瑟將背部重心抵在欄杆上,那雙翡翠般的眸子緩緩闔上。
他閉上眼,側耳傾聽。
四面八方席捲而來的是、海浪的聲音。
像是要淹沒一切似地,毫不留情襲向自己。
藍色的清涼感溢滿了全身。
亞瑟並不討厭這樣的感覺。
在不久之前,他曾經因為這片海洋,獲得了新生。
──也因為這片大海,遇見了新的家人。
或許是因為天空的關係,他回想起曾經在這樣的藍天下,與那個討厭的紅酒混帳的一段對話。
『哎呀~親愛的小亞瑟,你在夾板上做什麼呢?看美人嗎?』
『少在那邊叫得這麼親熱!』
甩開法蘭西斯的手,旋即聞到了一股醉人香氣,亞瑟皺起眉頭。
『你這傢伙,大白天就在喝酒嗎!』
『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我們又不需要工作。』
法蘭攤開了雙手,揚了揚眉。明明四周盡是來來去去的水手與傭兵,卻沒人敢上前打擾,更不要說指派工作給兩人了。
雖然清楚自己的身份有多麼特殊,但這樣不負責任的話依然讓亞瑟不悅。
『你給我搞清楚,不是沒工作,是還沒輪到我們工作。』
這次上司派他與冒險團一起航行,身上可說是負有重大使命。
事實上,這與亞瑟自己也有很大的關聯,所以他非常重視這次的航行。
只是沒想到這麼巧在這裡也可以碰上這個天敵,真是讓人厭惡的孽緣。
法蘭則是毫不在意這趟旅程或許會帶來多大的利益,他當然也聽過那段先進的理論──新大陸位於大西洋與太平洋之間──不過,那又怎麼樣?
精美的絲綢又如何?光滑的瓷器又如何?美味的香料又如何?
『……管他地球是圓是平、或是遙遠又神秘的東方……哥哥我啊~只要身邊有美女相伴、喝著美味的紅酒就夠了。』
他發出嘲弄的輕笑聲,聽來卻一點也不刺耳,反而勾起對方心中深處的無力感。
『沒志氣的傢伙。』亞瑟無視那種感覺,雙手扠腰:『你啊,從那之後,就開始蓄起鬍子來了對吧?』
曾經被譽為「全歐洲的初戀」的法蘭西斯──當年的優雅倩影早已化成泡沫,在分別被戳破後,留下的就是眼前這個變態暴露狂。
『就為了個人類女人,值得嗎?』
對方沒有答腔的態度更加惹怒了亞瑟,他越說越起勁。
『你真是個沒用的鬍子男耶!對了,那女人叫什麼來者?是叫──』
『貞德。』
看起來怎樣都無所謂的法蘭突然動了起來,他將手擱在亞瑟的臉頰旁,微微向前傾。
然後瞇起眼睛,用著聽不出來是認真、亦或輕挑的語氣說道──
『不過,全歐洲只有你,沒資格叫她的名字,亞瑟·柯克蘭。』
『哼。』
如果是百年前的亞瑟,或許會不甘示弱的回擊,惹得對方勃然大怒,然後再次打出手。
不過,今天的他卻沒有那種心情。
並不是沒注意到,每當提起那個名字的時候,法蘭那與自己同樣顏色的眼睛,就會蒙上一股陰影。
那是名為哀傷的影子。
亞瑟雖然不懂那樣的感覺,卻也不習慣對方出現欠揍之外的表情。
略為調整了自己的姿勢,他盡量使自己的高度更加接近法蘭一點,清了清喉嚨。
『這趟過去,差不多要做個了斷了吧?』
『是啊,就由那個小傢伙來選擇吧。』
兩人都知道話中所指的人是誰。
他們都曾經在那塊大陸上看到那個孩子,有著如飽滿麥穗般耀眼的金色頭髮、以及一雙宛若晴空的藍色眼睛,被太陽曬得紅通通的小臉蛋如蘋果般可口,說話時的稚氣嗓音總會讓人產生天使詠唱詩歌的錯覺。
那樣可愛的孩子,就是他們的──弟弟。
『……屁啦!那是我的弟弟好不好!』
『不可能!他絕對是我的弟弟!』
結果,兩人最後還是狠狠打上了一架。
『……法蘭。』
癱坐在木桶上的亞瑟用腳尖踢了踢躺在地上的人。
『嗯?』
『你……』
還忘不了那個女人嗎?
毋需詢問,答案想必是肯定的。
他遲疑了一會,脫口而出另外一個話題。
『你……你再隨便摸黑跑到我們家士兵的床舖上,我絕對會閹了你。』
『偶爾換換口味嘛、嘿嘿。』
那張掛了彩的愚蠢笑臉,至今讓他無法忘懷。
明明面上是熟悉的笑容,但亞瑟知道對方已經有哪裡改變了。其實那時候,亞瑟真正想問的是……
心中掛念著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呢?
不過,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他們可以無視時間的流逝,卻無法輕易忘記曾經走入生命中、最終總會失之交臂的人們。
這個道理,亞瑟直到現在──失去後──才了解。
唯有經歷過,才知道有多痛。
「先……英國先生!」
聽到叫喚聲,亞瑟這才回過神。
站在面前的大副看來似乎很著急。
「發生什麼事了?」
「出、出事了!有人突然昏倒了!」
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人連拉帶推扯進了船艙裡面,被晃得有些頭暈的亞瑟恍惚地想著──
啊啊、這麼容易就倒下嗎……
所以,我才討厭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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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將在米英ONLY販售的小說本,將放出五篇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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