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1年3月20日 天氣:雨
充滿綠意的春天踩著輕盈的腳步,來到了我的面前。
原本冷冽的空氣被帶有溫度的微風取代,天氣,越來越暖和了。終於可以安心了吧?
對於白色死神離去這件事情。
阿爾與這裡的居民渡過了一個絕對稱不上愉快的冬天。
他們都還太年輕,以為抵達了目的就是終點,卻不知道,那只是個開始罷了。
沒有足夠的食物與木柴,人們,就只能死去。
那一陣子阿爾從沒睡得安穩,惡夢使他不斷驚醒,尖叫聲迴盪在床頭,一遍又一遍。
胸前的衣服被沾濕,那個力大無窮、生氣勃勃的孩子,在每個夜晚不停的流淚。
我只能維持著環抱的姿勢,輕輕拍著他的背。
這是必然的。
就像人類會因為年老而死去,國家會因為人民而哭泣。
一切都是註定好的。
於是幾百年過去了,人類無法抵抗閉上眼的那刻,我卻學會了轉過頭去,遮住耳朵。
將不願聽得不願看的排除於一切之外,假裝什麼也沒發生。
為過去而停下腳步,才是真正失禮的事情。
我踏上他們為我鋪的金色地毯,衣服被花邊與緞帶點綴,鑲上鑽石的寬大帽子插著孔雀的羽毛,朗誦著以我為名的詩句。
白天的我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像那黃金般,貴氣無比,任何名媛紳士都只能淪為陪襯的份,就算是莎士比亞那小子亦是。
但一到了晚上,脫下華美服飾後,我提起軍刀,變成了趁火打劫的海盜,只要有利益、只要能夠讓「我」強大起來,不管做什麼都可以。
言而無信是家常便飯、狂暴殘忍更是理所當然……如果說要犧牲什麼才能得到什麼的話,那麼,最該掠取的就是人民的鮮血。
沒錯,其他國家人民的鮮血。
安東尼奧那雙與我同樣顏色的眼睛曾經映照著我的身影,就算因為戰爭被囚,也依然維持著不變的笑容:『亞瑟,你是英國的伊麗莎白•巴特里呢……』
竟然把我與那惡名昭彰,為了永保青春殘害了數百名無辜少女的匈牙利伯爵夫人相比,真是讓人氣憤。
不過,心中卻有個聲音,悄悄贊同──「他說得沒錯。」
這就是你,亞瑟·柯克蘭。
我的所作所為的確是為了自己,不過,我不希望阿爾能夠理解。
如同最初的承諾,盡全力保護他。
為了在藍天之下,笑得燦爛的他,我會為他升起旗幟。
那將會是有著白底紅色交叉的米字型,名為「大英帝國」的旗幟。
∞
「阿爾、阿爾弗雷德?」
天空又開始飄起毛毛細雨,為了尋找一大早就不見人影的阿爾,亞瑟拿起傘,開始了小小的尋找之旅。
說是尋找或許有些不適合,關於那孩子的去處,亞瑟心中大概有個譜。
他轉身往墓園的方向走去。
原本空曠的空地,在一個冬天後,一個個土堆高高隆起,因為沒有材料,只能用樹枝削成木棒,捆成交叉的十字──最諷刺的是,有些人是因為缺乏柴火被凍死的。
噠噠噠的腳步聲在墓園中清晰可聞,連日來的雨水滋潤了土壤,同時也弄髒了亞瑟的皮靴。
他繞過一個又一個十字,在最尾端的土堆前發現了他要尋找的人。
阿爾背對著他坐在地上,拿著獵刀,手不停地動著。
這是昨天才剛下葬的,因為死得匆促,所以,還沒有立起十字。
幾個月來,他看著人們死去、下葬……然後,由他親手為他們刻下墓碑上的名字。
這是他的工作。
一個、兩個、三個……搭乘著五月花號抵達此地的人們,現在只剩下五十名了。
現在已經很難從阿爾臉上找到最初孩童般的稚氣,取而代之的,少年全身散發著濃郁的憂愁。
尖頂帽子抵擋不了漸大的雨勢,亞瑟默默走到他的後方,打開了傘。
由上往下看,阿爾繫在頸子的白領帶已被鬆開,露出的鎖骨上下不停顫抖。
臉上沾染著泥巴,咖啡色外套下擺也變成了深灰色,不難想像他究竟在這裡待了多久時間。
察覺到後方有人,阿爾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沒有開口,只是胸膛的起伏與呼吸的聲音越發劇烈。
一滴、兩滴、三滴……晶瑩的水滴打在阿爾的手與衣服上,使得他抓不住手中的工具,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嗚……嗚嗚……」
壓抑的嗚咽聲迴盪在墓園中。
並非只是一介少年的哭泣,而是作為一個國家的哀傷。
失去人民的痛苦,以及無法保護人民的無力感,使得年少的阿爾無法負荷。
亞瑟丟開手中的雨傘,蹲下來從身後抱住他。
不要哭、不要再哭了……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希望你停止哭泣、再度展露出笑容。
亞瑟在心中不停地吶喊,終究沒有說出口。
自己早就預見了這一幕,卻選擇袖手旁觀。
區區幾百人對自己來說根本不算什麼,縱然會痛,牙一咬,也就過去了。
可是,阿爾依然還是無法看開。
當第一個人倒下時,他一邊哭泣著,一邊開始了從未做過的工作──豎立墓碑。
像是要將他們牢牢記住般,他手沒有停下,一遍又一遍哭喊著他們的名字。
約瑟芬、喬治、瑪麗、伊莎貝拉、雷德、傑森、亨利……他在削好的木頭上刻上他們的名字,彷彿要讓他們的存在永遠被世人牢記。
那麼,如果是身為「國家」的自己死去,會不會連這副身體都會隨之消散呢?
亞瑟為自己竟然感到嫉妒這件事感到不敢置信,但同時,他也很想知道,如果、如果是自己的話……
──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哭泣、替我刻下墓碑嗎?
他將這個疑問強壓心頭,口中吐出的是讓人安心的誓言。
「……我會永遠待在你身邊的。」
懷中的少年身體一震,仰頭看著亞瑟。
那雙充滿水氣的眼睛看起來就像是將整片大海放了進去,讓亞瑟迷失其中。
「……一定嗎?會永遠待在我身邊?」
「一定。」
他不知道那時候的阿爾內心在想些什麼,卻知道自己縱然犧牲生命,也要博取對方一絲笑容。
因為對亞瑟來說,那是比黃金還要貴重的笑靨。
許久,少年伸出手,那隻手充滿著割傷與泥巴,亞瑟並沒有閃避,只是直直地看著他。
他輕輕觸碰著亞瑟的髮梢,像是怕弄壞似的,神情緊張。
「亞瑟……」
「嗯?」
「……我最喜歡太陽了。」
天外飛來一筆的話語讓亞瑟摸不著頭緒。
「有太陽溫暖他們的話,就不會死了。」
「……或許是吧。」
就算不是凍死,也可能會死於水土不服或是營養不足吧。
與其將大家拖下水,不如讓大自然來決定誰有資格活下去。
面對阿爾的天真,亞瑟不忍心拆穿。
「亞瑟的頭髮,就像太陽一樣閃閃發亮呢。」
少年露出虛弱的笑容。
「亞瑟就是我的太陽喔。」
雨越下越大,卻無礙亞瑟看清面前的笑容。
阿爾的笑容。
在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就已經決定好了。
我會保護他的。
只是在不知不覺間,自己已被他所拯救,這是當初料想不到的結果。
感受到兩頰燒了起來,亞瑟暗自慶幸現在沒有其他人在這裡。
真是……被他打敗了。
「亞瑟……」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害羞的亞瑟一把抱住阿爾,將他按在懷中。
猶豫了一會,在他耳邊喃喃說著:
「……謝謝你。」
這是替那些已無法言語的人們說的,謝謝你替他們哭泣。
謝謝你替已經無法流出眼淚的我哭泣。
「該回去了,雨越來越大了……」
回去之後,就烤阿爾最喜歡的司康餅犒賞他吧。
一邊盤算著,一邊撿起地上的傘。
「來,你負責撐傘。」
如同往常一般,亞瑟抱起阿爾,卻意外發現手上一沉──原來在不知不覺間,阿爾已經長這麼大了。
雖然有些吃力,不過還不至於到抱不動的地步,就在亞瑟沉浸在「或許過不久後就真的抱不動了」的感慨時,兩隻手環繞住他的脖子,潮濕衣物的觸感讓亞瑟一陣瑟縮。
「嗯?怎麼了?你現在是在撒嬌嗎?」
亞瑟揶揄。
「才不是呢……」話落,阿爾將頭埋在頸間不發一語。
這種彆扭的個性到底像誰啊……無自覺的始作俑者抱著他一步步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亞瑟。」
隔了許久,聲音再度傳來。
比任何一次都還要肅穆莊嚴的聲音,宛如上天的啟示。
正要開門的手停了下來,亞瑟不由得屏氣傾聽。
「我啊,絕對不會替你刻墓碑的喔。」
沒等亞瑟反應過來,阿爾抬起頭,看著他。
「因為不管你去了哪裡,我都會跟上去的。」
少年那張混雜著淚水與泥土的臉上,有著無比的堅決。
亞瑟感受到心底泛起一絲酸意──在此同時,卻又感受到那包圍著自己的溫暖話語。
伊莉莎白。
他想起了被世人稱頌的「童貞女王」,他的妻子。
伊莉莎白,妳聽到了嗎?
曾經以為失去了妳之後,再也沒有人能夠陪在我身邊了。
因為,人類的壽命,對「我們」來說,是那樣地短暫。
第二次,這是第二次有人說願意永遠陪在我身邊。
阿爾弗雷德、他的弟弟、與自己相同的存在。
這一次,不會再體會到那樣撕心裂肺的痛了吧?
亞瑟閉上眼睛。
啊啊、原來……
我的淚,還沒有流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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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將在米英ONLY販售的小說本,將放出五篇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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