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聲音又輕、又柔,像是在對愛人訴說愛意一般。
「小嘻大概是在笑笑四、五歲的時候誕生的吧……在這段期間,他一直陪在笑笑的身邊,代替笑笑承受那些太過巨大的打擊。」
笑笑得以在意識的最深處休息,由小嘻來面對外界的風暴。
「可是,從她認識冬響開始,他們世界的平衡就被打破了。笑笑的心靈上得到了另外一種滿足,她不需要小嘻了……不再需要了……她讓小嘻沉睡在心底的最深處,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再過幾年之後,小嘻就會『死掉』。」
出現過最長的時間是在笑笑五、六歲的時候,她陷入長時間的沉睡,由小嘻完美扮演著「笑笑」。
唯獨不能欺騙自己的只有一個。
藍色──小嘻最喜歡的顏色。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種事情?」
「是小嘻告訴我的。國二的時候,在很偶然的情況下,我認識了他。在那之後,我仍然斷斷續續地跟他有接觸。」
伊呂春閉起眼睛。
「啊啊──那真的是一個……很美麗很美麗的人,純潔、眼中毫無一絲污染。」
陶醉的神情讓人無法懷疑。
真的有這樣的一個「人」,讓伊呂春如此深深著迷。
「國二的時候……也是妳跟笑笑感情越來越好的那一年……」
「──也是笑笑開始暗戀南軍的那一年。」伊呂春接著說道,「真是難以想像,對吧?因為一個才剛開始萌芽的愛情,竟然會讓笑笑怕得逃走……不過也因為如此,我才能夠認識小嘻。」
「我認識了他……雖然他對笑笑之外的事情毫無任何興趣,不過,在一次、兩次的接觸之後,他的眼中,終於有了我的存在。」
就算被看成路邊礙眼的石頭也無所謂。只要他的眼中有我,那就足夠了。
「從頭到尾……只有我,只有我發現了『他』……連最親密的你們都沒有發現的秘密,不過,我卻找到了。」
伊呂春露出驕傲的神情。
美麗的不屬於這世界上的任何生物。
最純粹的──
「我找到了誰都沒發現的寶物,當然,我並不打算跟任何人分享,一直到……」
直到那一天晚上,小嘻提著袋子,來到了她的練習室。
想起那天的情景,伊呂春更加重了手中力道,緊緊抱住書包。
裡面放置著那條藍色圍巾,還有……
「我不懂……我真的一點都不懂他為什麼要自殺……但是在看到那本日記的內容後,我就什麼都懂了。」
她將裡面僅有的一篇日記,撕成兩辦然後寄給兩人。
「小嘻他……希望在笑笑完全捨棄自己的時候,跟她一起離開這裡。」
在暗戀開始之初,那顆敏感的心再度召喚小嘻。
她需要他──於是小嘻得以重回外面的世界。
從最初開始,小嘻就不覺得南軍的存在對笑笑有什麼好處。
喜歡對方的心情使得笑笑十分注意南軍的一舉一動,被他的行為牽動著自己的情緒。
幼年的回憶使得笑笑無法承受大幅度的情緒波動。她害怕被拒絕、害怕被人甩開手,如果有人對她投以厭惡的眼光,嚴重時甚至會無法呼吸。
「最好的證據,就是國三這段期間,是小嘻出現最頻繁的時候。」
那段時間伊呂春亦步亦趨地緊跟在笑笑身邊,想在小嘻出現時第一時間察覺。
「國二……國三,這兩年是妳跟笑笑交情越來越好的時候……難道說……」
南軍不敢再繼續猜測下去。
從伊呂春的態度之中,答案早已浮現。
「那是當然的……我對笑笑一點興趣都沒有。」她投以肯定的回答,微微地點了點頭,「不論是怎樣討厭的傢伙,都可以看到他優點的女孩……反過來說,就是將那些人的缺點通通視而不見,不是嗎?」
像那樣包庇別人、將其所做的事情都可以找到完美藉口的人……
「──不覺得很噁心嗎?真是噁心死了……不過,再怎麼討厭她也沒辦法,因為她是可以左右小嘻的存在……在你們交往一年、感情穩定之後……笑笑她又不再需要小嘻了。」
少女的眼中浮出露骨的憎恨,「不覺得這樣很自私嗎?需要的時候就把他叫出來、不需要的時候就將他丟棄,甚至還要抹殺他。」
「……那是笑笑創造出來,用來保護自己的人格不是嗎?」
南軍虛弱地反駁。
換來的卻是對方輕蔑的笑聲。
「那麼,你能夠回答我嗎?賈南軍……」她輕聲詢問,「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樣的存在,才能被稱作『人』?又要怎麼樣做,人才能算是『活著』的?」
就請你回答我這個問題吧!
她的眼神中傳達出這樣的訊息──假若真有答案的話──
「嬰兒不也是被父親與母親『創造』出來的嗎?在他出生的那瞬間,即被世界保護。就連親生父母都不可以傷害他──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就連身為『創造者』的父母,都不能憑著自己的心意去改造、廢棄、毀壞自己所創造出來的『人』呢?」
「當、當然不行,嬰兒不是物品,他是有生命的人!」
「有生命的人……那麼,沒有身體,卻擁有靈魂的小嘻,就不是人嗎?因為沒有看得見的形體……所以他就不是──擁有生命嗎?
就可以憑著笑笑的心情,決定他是否存在嗎?」
伊呂春伸出手,指著兩人。
「說啊!你們可以告訴我這是『正確』的嗎?你們可以肯定地說出『這是對的』?」
黑色的眼眸中流下透明色的液體,冬響有種那並不是眼淚的錯覺。
而是流動在自己體內的生命,正透過此舉,一點一滴的排出體外。
「那天晚上我接到小嘻的電話,他說有事情要對我說,我們約在書店……後來因為練習,我請他到練習室來找我。他提著紙袋來到我那裡,說他打算自殺……他已經無法忍受了!再這樣下去,事情將會無法控制……」
他無法接受別的男人占據在笑笑心中。
也無法接受因為如此,自己就必須消失。
活下去!
他想跟笑笑一起活下去!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唯一一個──卻無法實現的願望。
這樣的話……不如──
「你們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震驚嗎?流著眼淚,我拼命的阻止他,可是他的心意已決。我問他為什麼要死,他只告訴我『等我死後,妳把這本日記看到最後,就會懂了。』,他就跑走了。」
甩開自己的手,將呼喚拋在腦後,就這樣,離開了。
他的速度很快,小春無法追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背影,就這樣翻牆離開了學校。
一度以為這只是個惡夢。
方才太過激烈的爭吵讓她癱軟在練習室中。
這其實只是個夢。
忍一下、再忍耐一下,就會醒過來了。
伊呂春想著。
再忍……一下下。
回過神的時候,短針走到了十一與十二之間,太晚了,她應該回家了。
她提著書包與竹劍,往校門口的方向走去。
小嘻並沒有告知自己準備在何時、何地實施自殺計畫。
……說不定那只是他一生一次會出現的幽默感,只是用錯了地方。
就算、就算真的想死,也未必會成功呀!自己只要像以前一樣,緊緊地跟著他,不讓他做出傻事就行了。
還有時間……我還有時間。
她不斷地說服自己,催眠著那顆急速跳動的心。
明天,一切依然不會有任何改變。
什麼都不會變的。
將自己的不安壓抑在心中,對了!打通電話問問小嘻現在在哪好了。
低下頭在書包中找尋手機的時候,她感覺到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麼東西。
──那是個紙袋。
憑著經驗,她這樣想道。
紙袋……
腦中閃過方才與小嘻見面的畫面,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不可以……不可以抬頭……
但是,身體彷彿有了自己的意識般,不受控制地緩緩抬起頭,她盯著被自己踩到的紙袋。
憑藉著微弱的月色與燈光,她看著那個物品。
藍色的,紙袋。
卻沾染上了另外一種顏料。
她的雙腳顫抖了起來,覺得抬起的脖子有些痠痛。
牙齒不停地喀喀作響。
不、不可能的,他不是離開學校了嗎?
心中大喊著──不要看、不能看、不可以看!──但視網膜上早已牢牢烙印著那幅畫面,怎麼樣都無法忘記。
啊啊──看來我還沒清醒。
討厭的惡夢,什麼時候才會放過我呢?
不論我們終將如何,太陽──或是世間萬物,依舊不會有任何改變呀!
只是,失去的生命,卻再也不可能喚回了。
我只是在作夢。
伊呂春邊哭對著自己說道。
關於苪笑嘻死了的惡夢。
「死掉了……小嘻就這樣死了。明明……我明明稍微接近他了……」
伊呂春大聲哭喊著,「……之前只要呼喊他的名字,他就會出現了呀!」
可是,任憑現在自己無論如何嘶喊,都再也不可能了。
正如之前所說,在主人格──笑笑──的精神上有所動搖、想要逃避的時候,「小嘻」就會出現。
忠誠的騎士完美履行著被賦予的任務,守護沉睡的公主。
只是在太過漫長的歲月中,這份心意逐漸變質,成為一條黑色的毒蛇。
牠爬在騎士的耳邊,如此慫恿──只要你伸手,便可以得到呢!
得到純潔的公主陛下。
「……不對,我不懂……」南軍搖著頭,「所以,其實妳早就知道了,不是嗎?知道笑笑自殺的原因……那麼,為什麼還要故意讓我們去追查這件事情?」
「又為什麼要將這件事情告訴我們呢?……妳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伊呂春從書包中拿出那本日記本……笑笑的日記本。
粉紅色的書套在月光下,發出珍珠般地光芒。
「我不是說過了嗎?人啊……到底要怎樣才能算活著呢?」
是在自己放棄人生的時候嗎?
亦或敵不過歲月的無情,成為一具枯骨呢?
「不對,並不是這樣的……只要別人『記得』他、『知道』他的存在,那麼,他就還活著。」
伊呂春堅定地說著自己的答案。
「身為笑笑最親密的兩個人……如果連你們都發現,並且承認了他的存在,那麼,就毫無疑問了呢──小嘻是『活著』的。」
看著那張熱切訴說的小臉,冬響不禁想著。
……沒錯,就算笑笑已經不在了,但因為她而改變的自己,還沒有消失。
笑笑「還沒有死」!
她還活著。
活在自己的身體之中。
他的改變,就是笑笑存在過的證明!
想到此,冬響感受到一陣暖流,緩緩地注入胸口。但在此同時,他卻看到有道黑影,降落在自己眼前。
黑色的烏鴉盤旋在眼前,對他發出嘲笑。
「……嗚!」
察覺到那片黑色羽毛落下瞬間,冬響不禁癱軟在地,膝蓋狠狠撞上水泥地板,發出一聲巨響。
「冬響!?」南軍緊張地上前查看,「你沒事吧?」
「……沒事。」冬響並沒有餘裕感受身體的疼痛,看著蹲在身旁的南軍,他不禁緊咬下唇。
不能說。
在知道笑笑的秘密之後,所發現到的事實──
絕對不能說出口。
越過南軍的背後,站在不遠處的伊呂春對他露出嘲諷的笑容。
你、發、現、了!
她用著無聲的口型,對冬響說道。
笑笑會死的原因,就是──
伸出右手,伊呂春指著正背對著她,檢查著自己傷口的人。
冬響閉上眼睛。
他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但是卻有個聲音正在耳邊說道。
沒錯……追根究柢,笑笑之所以死亡的最關鍵之處……
就是──
「我知道的。」
聽到那個聲音,冬響不禁張開眼睛。
賈南軍說話的語氣沒有任何起伏,與方才激動的他完全相反。
「從那傢伙說到小嘻的時候,我就發現了。」
他轉頭看向伊呂春。
被自己用力咬住的下唇滲出一絲鮮紅。
「是我……笑笑是因為我,所以才會死的。」
如果兩人沒有交往,再過一段時間,另外一個人格──小嘻就會消失。
這樣的話,笑笑就不會死了。
「不是!南軍……」
冬響扳住他的肩膀,「……不是這樣的!」
聽到冬響微弱的反駁,賈南軍垂下頭。
「這句話,是你的真心話嗎?」
「我……」
看著這樣的他,冬響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不管說怎樣的話語安慰,都只是徒勞無功。
更何況在內心深處,自己或許也是這樣想著──
只要笑笑沒有認識南軍……沒錯,只要兩人不認識的話……
「……真要說的話,我也是。」
冬響喃喃地說著。
「如果不是我介紹你們認識的話……」
北風鞭打在兩人身上。
好冷、好痛。
太過刺骨的冷意扎在身體上的每一處。
無處可逃。
而他們──也不想躲。
因為,這就是他們所正在找尋的呢……
笑笑自殺的真正原因。
如今答案藉著那個少女的口中,毫不遮掩地攤開在兩人面前。
如何?還滿意嗎?
這樣的惡作劇……
看不見的命運女神在他們的頭上,笑得流出了眼淚。
然後她輕啟薄唇,吐出黑色的毒霧。
這就是你們拼死尋找的答案呢。
如何?
請問——還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