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普洪 - 你的旋律在我夢中

　　當那陣悠揚音樂響起，他不自覺皺起眉頭。

　　「又來了嗎？」

　　基爾伯特喃喃說道，兩隻腳不受控制地往那個方向走去。

　　踏著草坪，穿過那道籬笆，在那株百年松樹的右邊轉彎，這座庭園他熟悉無比。

　　纍纍串串的蔓越莓掛在枝幹上，連著茂密的樹葉一同遮去了自己的身影。

　　音樂更加近了，簡直就如情人的耳邊絮語，停在樹上的鳥兒與路過的小動物們紛紛停下腳步，豎起耳朵。

　　羅德里希就站在那裡。

　　在架著葡萄藤蔓的棚架下，在名為大地的舞台上。

　　下巴枕著琴身。右手拉弓。

　　「啊啊……」

　　就像一幅畫似的。

　　此刻，就連向來討厭他的基爾，也無法說出什麼貶低的話。

　　那是連巴哈、莫札特、貝多芬都會為之傾倒的樂音，拉小提琴的那隻手、纖細雪白，好像從來沒拿過比這更重的東西。

　　基爾閉上眼睛，細細品味。

　　他的音樂比世界上任何一首歌還要輕柔，比公認的偉大交響曲還要深刻，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歌曲的主人走過了超越一般人的歲月，看遍了一次又一次的戰爭。

　　在基爾看來，羅德里希並不是在演奏，而是藉由音符，在描述曾經看過的故事，以及沈重無比的歷史鑿痕。

　　黑色的頭髮像是最高級絲絹，紫色的眼睛是美麗寶石，他的手指滑過琴弦，彷彿在慰藉著心愛的戀人。

　　溫柔傾訴的樣子，讓人為之心醉。

　　不知世事、溫文儒雅的大少爺，與心愛的人住在哈德斯堡裡，過著永永遠遠、幸福快樂的生活——

　　那並不是故事，而是現實。

　　往羅德里希的右前方看去，有一張透明茶几與幾張椅子。

　　桌面上放著熱騰騰的茶水與糕點，椅子則被人佔據，不遠處的地上，放著掃除的用具與水桶。

　　這裡是兩人忙裡偷閒、享受美味下午茶的秘密基地。

　　輕鬆悠閒的氣氛讓人忍不住鬆懈下來，包括那位辛苦打掃家務，將掃把擱在一旁的捲髮少女。

　　大概是太過疲累，也或許是羅德里希的音樂太過輕柔，她垂下小臉，一盹一盹地打起瞌睡，最後抵不過睡魔侵擾，就這樣趴在桌上睡著了。

　　「笨蛋伊莉莎，竟然在男人面前這樣毫無防備。」

　　基爾在心中叨念著青梅竹馬的小名，雙眼微瞇。

　　午後的陽光溫暖在她的周圍閃閃發亮，卻遮掩不住少女本身的無暇光彩。

　　頭巾下方傾瀉出那頭褐色長髮，就像是瀑布一樣，非但不顯笨重，同時也炫目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風微微吹動了她頭上的那朵花飾，也揭開了糾結在臉頰上的髮絲。

　　少女睡得香甜，讓人不忍心打擾。

　　「那個男人」並沒有趁機對她作些什麼，相反的，他什麼也沒做，就只是拉著提琴，一首接著一首。

　　羅德里希是為了她而奏的。

　　再度看著那位衣冠得體、拉著珍珠般清脆琴聲的羅德里希，在陽光的照耀下，彷彿上天眷顧的天之驕子活——不沾俗世、不染鮮紅的偉大音樂家。

　　基爾只覺得他臉上的那抹弧度，以及嘴角邊的那顆痣實在礙眼。

　　他算準時間來到這裡，為得就是歌曲終了的這一刻。

　　基爾從樹叢後方閃出，歪著一邊嘴角，手插在口袋裡。

　　「午安啊，偽善者。」

　　他低聲說道，比著不雅的挑釁手勢，笑中帶著憤怒與鄙視。

　　「你還是這麼會裝模作樣啊……明明是不知道殺了多少人的冷血兇手。」

　　見到基爾出現，羅德里希毫不驚訝，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音樂停止之後的庭院，悄然無聲，靜默得駭人。

　　羅德里希垂下雙臂，沒有說話。

　　＊

　　他知道那個男人為何而來。

　　不是為了責罵自己，更不是為了讓他不屑一顧、彷如雕蟲小技的音樂。

　　在漫長又悠久的生命裡，羅德里希曾經聽過他的演奏，僅此一次。

　　普奧戰爭之後，奧地利元氣大傷，勢力衰微，為了撫平反對的聲浪，也為了更好的發展，決定與匈牙利組成奧匈牙帝國。

　　那是再度讓羅德里希知道，音樂並不能帶來和平的一天。

　　真正體現的方法只有一個，放下會帶來幸福的樂器，拿起粗俗又笨重的武器，扯開敵人的身體，掛起紅色的旗幟。

　　少女也是在那個時候，正式搬到家裡來的。

　　搬家——登基——的那一天，他看見人群中出現了那雙熟悉的紅色眼睛，差點失手將皇冠摔下去。

　　基爾伯特一副吟遊詩人的打扮，手上拿著一把琴。

　　只有最熟悉的人才認得出來，那是朏特烈大帝的心愛提琴，也只有這傢伙才有膽子「借用」。

　　當奧地利國歌旋律突兀地從人群中響起時，人們紛紛讓出了一跳路，通往國王的路上無人阻止，任憑他來去自如，是的，連衛兵也頓時忘記了自己的職務，癡迷地聽著他的演奏。

　　他的國王笑呵呵地捻著鬍子，恐怕以為是哪個不出世的大音樂家，專程來向自己說聲恭喜的吧？

　　在場的所有人之中，羅德里希想，大概只有自己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

　　誰會想到呢？這個因戰爭而誕生的傢伙，竟然有這麼高的音樂素養，甚至遠遠超過自己——

　　他壓抑下身為音樂家不服輸的自尊，露出苦笑。

　　「羅德里希先生？」

　　身旁，那位穿著軍服，背著步槍、容光煥發的少女，不解地看著自己。

　　她微微歪著頭，露出不安的表情。

　　「您怎麼了嗎？」

　　「不……沒事。」

　　看著伊莉莎白的表情，他確定少女並沒有發現。

　　千里迢迢來到維也納、大費周章的裝扮，基爾伯特是來做什麼的呢？

　　「什麼也、沒有。」

　　是慶賀抑或嘲諷？

　　基爾伯特，你是為誰而來？

　　在距離王座一步之遙的地方，基爾停下腳步，靜靜地望著他。

　　羅德里希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他沒有猶豫，伸手握住伊莉莎白的手。

　　「羅、羅德里希先生？」

　　伊莉莎白訝異地掙扎了起來，在發現國民們的視線後，她很快地將少女羞怯的心情隱藏，換上了名為「國家」的外裝。

　　他拉起她的手，高高舉起。

　　一個拍子後，奇蹟般的寧靜被眾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淹沒。

　　那個擁有紅色雙眸的白髮少年，不知何時消失無蹤。

　　羅德里希真正的笑了出來。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素有「戰神」美名，眾人又敬又畏。

　　只有一個東西，他永遠無法擁有。

　　「請不要再靠近了。」

　　持弓的手劃破空中，形成一條看不見的弧度。

　　趴在兩人之間，少女深深沉睡，不受電光火石的視線干擾，兀自遨遊在甜美夢景裡。

　　羅德里希用視線嚇阻了基爾即將觸碰到伊莉莎白臉龐的手。過去他們曾經擁有著自己無法參與的歷史與牽絆，但是，那都過去了。

　　基爾站在她的身旁，無法再更加前進。

　　這就是，他與伊莉莎白的距離，看似近得垂手可得，又遙遠得無法觸及。

　　不論是紛擾的過去，還是和平的現在——

　　基爾再度確認，能夠擁有伊莉莎白的人，並不是自己。

　　＊

　　他們坐在寬廣無邊的青蔥草地上，耳邊傳來的盡是孩童們開心的嬉鬧聲，「嘿咻、嘿咻！」大人辛勤地工作著，很累，但從來沒有喊苦。

　　抬起頭，頭挺是無垠的蔚藍天空，心情就跟自由翱翔的飛鷹一樣，不受拘束、自由自在。在當年的那個時候，他們以為只要去想，沒有哪裡是自己到達不了的。

　　如果這是夢，希望不要醒來。

　　在無數夜晚裡，她衷心祈禱著朝陽的到來，希望每日都被變化萬千、絢爛美麗的陽光包圍。

　　可是夢終有醒來的一天。

　　為了保護國家，被迫離開家鄉的男人們拿起武器，走向沒有希望的戰場。

　　躲在門後方的婦女緊咬下唇，忍耐不發出任何聲音。

　　孩童的哭喊聲一個個消失，因為都被殺死了。

　　現實比惡夢還要可怕。

　　伊莉莎白蹲在「匈牙利」的旗幟之下，將臉埋在雙臂裡。

　　她不能示弱，但也無法不哭泣。

　　十指指甲掐著自己的手臂，很疼，她提醒自己，但是再也沒有任何傷痛，會比得上人民受到的痛苦。

　　「如果我消失就好了……」

　　她不只一次這麼想著，這樣的話，或許民眾就不會失去家人，而自己，也不會嘗到這樣的苦楚。

　　「那麼，本大爺這麼辛苦又是為了什麼？」

　　一道陰影落在她的頭上，替伊莉莎白擋住了現在對她而言太過灼熱的燦爛陽光。

　　那是她的盟友的聲音，伊莉莎白並不陌生。

　　她僱用了當時還是條頓騎士團的基爾伯特，與波蘭聯手，一同抵禦蒙古的侵略。

　　「……基爾，小時候，實在沒有想到我們會有並肩作戰的這一天。」

　　他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認識了，孩提時代的自己天真又可笑，偶爾伊莉莎白會跟基爾打架，或是跟菲力聯手，裝模作樣的法蘭西斯偶爾會來，後面還跟整天笑嘻嘻的安東尼奧。

　　她以為世界的中心就在這裡。

　　直到金帳公國的蒙古包兵臨城下，她的世界瓦解，夢是真的醒了。

　　有一度真的以為，她會就此死去……仔細想想，這樣不是剛好嗎？正符合自己希望。

　　「我可是為了妳才站在這裡的，伊莉莎。」

　　察覺到她心中的懦弱，基爾膝蓋微蹲，伸手捲起了她的長髮。

　　他將伊莉莎白的髮絲纏繞在自己手上，輕輕向上抬起，迫使少女抬起頭來。

　　「看清楚吧，將一切盡收眼底，並且牢牢記住。」

　　他的動作說不上溫柔，奇妙的是，卻完全沒有弄痛自己。

　　伊莉莎白不自覺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眼前遍地屍骸，死狀慘烈，空洞的眼神中帶著無言的控訴，詢問著自己「活著的意義。」

　　「給本大爺看清楚了，伊莉莎白，這就是世界。」

　　基爾的聲音帶著某種力量，給了她繼續下去的勇氣。

　　活下來的人互相攙扶，顫抖又緩慢地從地上爬起。

　　那一瞬間，她真的看見了希望。

　　「已經決定要與妳合併……成為『奧匈帝國』。」

　　那是距離現在再近一點的事情，離蒙古的摧殘又是太遙遠太遙遠的未來。她覺得自己早就忘記了慘烈的過去，其實，傷疤依然存在……正是為了不重蹈覆轍，她才決定要與他結盟。

　　羅德里希推著眼鏡，似乎不太能適應伊莉莎白過於直接的注視。

　　注意到這點的少女忍不住笑了出來，「呵呵。」地笑了出來，在經過戰火的洗禮與歲月的侵蝕後，能夠有多少的人，能夠像羅德里希這樣，帶著歉意地來到自己家中，低頭朝自己鞠躬道歉呢？

　　她打從心底喜歡上這個打從心底替自己著想、溫柔又不擅掩飾害羞的人。

　　更何況，他還拉得一手好琴。

　　伊莉莎白很喜歡小提琴的聲音，雖然她怎樣學都學不好，然後看不下去的基爾就會不耐煩地咋舌，一把搶了過去。

　　與那張不耐煩的神情相比，基爾的琴聲實在過份，音色美麗得簡直到了詐欺的程度。

　　演奏的身影與一絲不苟的凜然氣質重疊，每當伊莉莎白聽著一個人的演奏時，就會想起另一個人。

　　她覺得羅德里希與基爾，實在相似。

　　「唔……」

　　耳邊聽見了呼呼風聲，好像有什麼人一閃而過，然後鑽入了草叢裡。

　　伊莉莎白揉著眼睛，羅德里希拿著提琴，矗立在自己面前。

　　「對不起，我睡著了……」

　　「不要緊，妳累了吧，要不要再多睡一會？」

　　伊莉莎白搖搖頭，如翡翠般的眼眸逐漸清明。

　　她回頭望著自己身後，那片蔓越莓樹叢。

　　「剛剛還有誰在這裡嗎？羅德里希先生。」

　　羅德里希背對著她，將提琴收回盒子裡。

　　「……沒有哦，一直都只有我而已。」

　　他回過頭，笑容如沐春風，舒服得讓伊莉莎白沈醉其中。

　　就像是現在那片萬里無雲的藍天一樣。只有跟羅德里希相處時，她才能夠真正放鬆。

　　「是嘛，我大概是壓力太大了，呵呵。」

　　她清空一個野餐盒，轉身將成熟的蔓越莓一顆顆摘下。

　　成熟的果實破裂，汁液沿著果皮外圍流出，伊莉莎白吸吮自己的指尖，露出有點受不了的表情。

　　有點酸，不過很好吃。

　　混著泥土與草地的味道，以及蔓越莓獨一無二的香氣，讓她想起了特立獨行的那個人。

　　可以讓她自由地做著自己，無須拘束與偽裝。

　　從以前到現在，只有基爾一人而已。

　　「話說回來，那傢伙跑到哪去了？」

　　二次大戰結束之後，好像、就再也沒有看過他了。

　　「什麼？」

　　伊莉莎白回過神，對身後的羅德里希笑道。

　　「沒事，羅德里希先生，我們該結束下午茶時間，繼續工作囉——我們一起努力吧！」

　　「啊啊、好的。」

　　望著不由分說，被伊莉莎白拉著走的羅德里希背影，基爾從樹叢中冒出頭來。

　　「呼，那女人的直覺還是跟野獸一樣敏銳，嚇死本大爺了。」

　　基爾現在的身份尷尬，是不被允許跟身為「國家」的他們見面的，話雖如此，只要心血來潮想要出去遊蕩，「波蘭」也根本管不住他。

　　基爾伯特從小就是個讓人頭痛的頑劣份子。

　　想要的東西就用武力爭奪，得不到的就毀滅，他就是這樣生存下來的。

　　「不過只有妳，本大爺無法這麼做……」

　　像羅德里希那樣替她拉琴又如何？伊莉莎白不是會為了這種事情駐足不前的女人，她的眼中一直看著的，只有更加強大的國家、這樣的未來而已。

　　「哼。」

　　基爾瞪著羅德里希遺留下來的小提琴，是無意，還是故意忘記在這裡呢？

　　這一點也不重要。

　　他撥開鎖頭，迅速地從中拿出。

　　像是在模仿對方似的，調整著琴身的位置，緩慢搭起弓弦。

　　血腥的過去、難堪的歷史，都過去了。

　　偶爾有露出曙光、讓人感到希望的時候，隨即又被大片烏雲籠罩，讓人失去活下去的勇氣。

　　樂音再度響起，有著騎士般的優雅，又像教士崇高的殉道。

　　那是如輓歌一般，悲痛又寂寞的音樂。

　　他們依然存在。

　　存在於這座名為「世界」的庭院之中。

　　「啊啊、這真是……」

　　基爾流下開心的眼淚。

　　夜：

　　嗯？你問我砂糖到底在哪裡？

　　……大概隱藏在巨大的歷史洪流中與三人曖昧不清又複雜的糾葛裡面吧（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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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旋律在我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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