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輕輕離開雷雲的懷抱,與大地擁吻,然後肢離破碎,散落四方。
小小的漣漪在刑場到處開花,打濕了受刑者的長髮,掩蓋住他的真相。
「殺了他!殺了他!」整齊劃一的吶喊出自在場平民口中,彷彿經過無數次演練般,幾百人的呼聲沒有絲毫不和諧。
審判台上站立著三個人,為首者是一位英俊少年,金髮藍瞳的他一身銀白飾金絲布袍,神態謙遜,微笑著注視著眼前境況,雙手虛按,以示肅靜。
少年身後有兩人並立,一位妙齡少女身穿同樣式的布袍,碧眼含淚,視線不時掃過犯人,又心虛地看看金髮少年,不斷絞動衣角的雙手更顯不安。
另一位則全身罩在棕色斗篷之下,相貌隱入陰影,難以看清。
刑場隨著少年的指令而變得鴉雀無聲,他露出一種嚴肅的神情,道:「今天,我們將處決一個叛逆──一個試圖破壞邪神討伐計劃的背叛者。」
忿怒的群聚開始鼓譟,一浪接一浪的呼聲將叛逆掩蓋,不時夾雜幾個咒罵之詞。
對於台下眾人的行為,那名「叛逆」只抬起頭,用空洞無神的黑瞳掃視了一陣,目光最終停留在白袍少女身上,眼神也出現了一點溫柔。
金髮少年把一切看在眼裡,故作痛心地道:「非常可惜地,這位叛逆是已故騎長諾特大人的首徒索達。作為諾特的戰友,我們曾經出生入死、並肩作戰,但他以生命守護的徒弟,竟然是一個可恥的叛逆!我在此以『法蘭守護者』之名,予此人以最殘酷的刑罰!」
刑場氣氛被演說推動到極致,每個觀刑者都用仇視的目光看著索達,更有甚者企圖越過衛兵,傷害犯人。
而零星的碎石則從不間斷地落在索達身上,在他身上劃出少量傷痕。
在噪音浪潮中,自稱為「法蘭守護者」的金髮少年轉過身,在少女耳邊輕輕說道:「妮婭,為了證明對你的愛,娜達婭已經被我葬送在海王殿,你再也不用懷疑了。」
妮婭聞言,略帶恐慌地看著他,道:「娜達婭不是在對抗海神的戰鬥中…是你?托爾斯…」
話音未落,卻被托爾斯打斷:「我是個嫉妒心很重的男人,希望我所愛的女人能全心全意地回應,機會我已經為你創造了,現在只看你是否願意下手而已。」
說罷,托爾斯將一把匕首遞給她,並強行抓起她的手,為她握緊刀柄,並輕輕將她推向索達。
妮婭左手掩嘴,右手持刀,流著淚一步步走向索達,不時回頭張望,希望他能回心轉意。
索達全身被六條粗大的鐵鏈刺入,雙手脈搏處、雙腳筋處、腰腹處各兩條,鮮血緩緩流出,順鏈而下,化為血的漣漪,與水共舞。
但對於這樣的痛苦,索達無知無覺,眼中只映照著妮婭的身影,神情無限溫柔。
妮婭艱難地舉起匕首,彷彿那是萬斤重鐵般,好不容易,才抵住索達左胸。
索達用嘶啞的聲線,努力地想要使自己的語氣變得輕柔,道「我知道,其實你心中從來都沒有我的位置。而你也清楚,托爾斯根本就不愛你,但是你仍然願意為了他而試圖殺我…」
「不!我不想…我真的不想傷害你…為什麼一定要迫我?」妮婭不斷搖頭,眼淚如兩道小溪般落下,雙手卻一點點推前,匕首入肉帶來的質感使她雙手顫抖,卻不曾停下。
「…可即使是這樣的你,仍然深深地吸引著我,讓我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其實他從來都沒有迫你,他只是給你一個明確的方向。名為逼迫,實際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正如現在,你其實從來沒有試圖停下那怕一秒…」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鬆開右手,掩住耳朵,想要阻隔他的囈語。
「…一切,都該做個了結。也許當你下一次看見我,我將不再是你所認識的索達,但至少現在,不要懷疑我對你的心。」
突然,索達忍受劇痛,強行拉扯鐵鏈,左手用力緊握她的手,將匕首用力地刺入自己心臟,右手輕擁嬌軀,閉眼親吻。
慢慢地,有力的雙手落下,被雨水打濕的身體也愈發冰冷,意識到這一切的妮婭,渾然不顧自己在慌亂中被咬破的舌尖,抱住索達,失聲痛哭。
台下的歡呼已毫無意義,想要的結果已經出現,托爾斯轉身離去,對身後的斗篷人說道:「尼達,去補一刀。」
斗篷人用沙啞的聲線問道:「你還在懷疑她?」
「我懷疑索達,他完全沒有必要自殺。作為人,不可能沒有活下去的希望。」
「其實娜達婭很早以前就知道,在海王殿那一戰,她是自願的。」
「什麼意思?」
「很難以理解嗎?人是感情生物,愛從來都不渺小,只是你從來不曾擁有它的偉大。」
托爾斯輕蔑地一笑,左手遙指妮婭,頭也不回地道:「我是白衣聖者,你是咒法之王尼達。感情對於我們不該再有影響。否則,他們就是最好的例子。」
陰影之下的尼達聞言,逕自走到場外,默默注視刑場的發展,不再理會遠去的托爾斯。
台下眾人早已不再咒罵,代之而起的是陣陣歡呼,但亦不乏激進者想要上前褻瀆屍體。
有些衛兵卻已淚流披面,在抵擋群眾之餘,為自己曾經的隊長低頭默哀。
妮婭感到懷中人已失去所有體溫,昔日的柔情隨風而散,伴隨著雨點滲入大地,一去不返。
臉上猶帶淚痕,她拖著疲憊的軀殼,走上托爾斯離開的主道,默然無語。
此時,本該死去的索達竟然乾淨俐落地掙脫了六條鐵鏈,立於刑台之上,俯視台下一切。
索達面不改色地慢慢拔出左胸的匕首,只帶出少量鮮血的利刃,處處透出詭異的感覺。
匕首落地的清脆響聲把在場所有人嚇呆了,全身五處致命傷的索達竟安然無恙,神情無一絲異樣。
他右手作捧心狀,口中吐出幾個奇異的音節,左手虛握,似是要抓住些什麼。
恐懼在人群中漫延,衛兵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疏忽間甚至放進了幾個膽大的平民。
索達放下右手,仰望天空,任由雨水落在自己身上,對那幾個試圖攻擊自己的平民視而不見。
可是當一個平民所扔出的石頭正好打在索達左胸上,他終於動了。
「我已經…沒有心了,為什麼還要踐踏我的傷痕?」
說話間,索達虛握的左手突然出現一支投槍,瞬間化作一道銀光,射向那個扔石的傢伙。
「思維說,你們不知道真相,是可以原諒的;記憶說,你們曾經讓我痛苦,是該死的。」
投槍輕易命中目標,將整個人釘在地上,鮮血順著槍桿流下。
「如果我的一切都將被剝奪,請讓我與『永恆』相擁入夢,長醉不醒。」
索達閉上右眼,雙手開始不斷虛握,每一次動作都將一支投槍投入在場平民體內,左眼中茫然無物,映照的只有無盡虛空。
唯一有反抗能力的衛兵並無遭受攻擊,但無法坐視的他們開始提起武器向索達走去。
「索達…」領頭的衛兵仍然試圖與之交涉,但換來的是生生插入胸口的長槍。
兵士們見狀,馬上發起衝擊,想要阻止索達,雙手劍不斷藉著揮舞來抵擋激射而來的銀光。
衛士們愈走愈近,每一次銀光閃過都代表一個生命的消逝,但他們仍然用生命作盾,為身後同伴開路,阻止索達繼續屠殺平民。
索達緊閉的右眼開始慢慢滲出血液,一道艷紅的血痕自眼窩落下,直達下頜。
「如果生命必將被終結,那麼就由我來承載一切的罪孽。」
索達右手向上延伸,彷彿要抓住什麼似地,用力一抓。
萬丈銀光如湧泉破穴,無數長槍破地而出,在場者無一生還。
索達終於睜開右眼,原本白色的瞳仁如今赤紅一片,瞳輪與左眼一樣,由棕轉黑。
他的目光不曾在遍地屍骸中停留,只注視著尼達所在的方向。
破開距離的限制,四目交投之間,尼達腦海中開始出現幻像,右眼傳遞入腦的是宇宙洪荒之境,左眼所給予的訊息卻是修羅地獄,哀號遍野。
尼達嘗試閉眼不看,但腦海中的兩片世界仍久久不散,恍若真實。
當他重新睜開雙眼的時候,索達早已不見蹤影,而號稱咒法之王的自己,卻已汗透重衣。
一道留言從虛空之中傳來,四處充斥著回音,無法辨出虛空所在:「尼達,不要試圖去找出我的所在,除非你願意接受死亡。否則,絕對不要來找我…」
終年隱於陰影之下的尼達,對著刑場方向,喃喃道:「這個可笑的世界,虛偽的兄弟、朋友、愛情,還是無法讓你動搖嗎?最後的結局仍然無法改變,即便如此,你也依然如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