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注意面前那位穿著黑西裝和黑領帶的男人好一陣子了。那個男人像個半融化的冰棍袋子一樣坐在博愛座上，雖然脊椎在地鐵前進的慣性力中仍保持中正，但四肢卻無力地垂掛著，尤其是他的頭——幾乎落到與胸口齊平的位置，微禿的頭頂清晰可見——已經過了五六站從沒抬起來過。
他做這行已經夠久了，久到足夠直覺地嗅出各種即將發生的麻煩事——當然，還有酒氣。
「哪一站了？」
他沒有回答，雖然他很清楚那個男人是在和自己發問，畢竟凌晨四五點的車廂中就只有他和那個男人。但他只是百無聊賴地撥了撥耳際的頭髮，順便確認訊號天線位置正確。「8209。14 號狀況，或 13 號。」。「收到，根據程序，你應確認狀況再報告。」他沒有搭話。
「哪一站了？」那個男人用低沈緩慢的氣音再問了一次。「我想去 V15。」
他依舊沒有回答，只低聲對內建耳機說了一句「8209。14 號狀況。」
「你難道也是嗎？」男人的聲音很穩定，但這是他把全部的精神力都放在聲帶上的成果，他的身體隨著地鐵的震動搖晃地愈加明顯。「哼，我還用問嗎？一定是吧。這個時間、這條路線、V15，我們都在找那個『打不開的門』呀。」
「今天他的事情告終於一段落了——但我沒有去撿骨灰，現場其他人應該非常不知所措吧：與他最親近的人竟溜走了，最大塊的髖關節會被晾著不知道誰該去夾——無所謂，其他人只是其他人，都不重要，他們終究不是他。」
男人打了一個嗝。他已經做好準備，右手握著口袋裡的嘔吐袋，左手中指則輕輕碰著椅側的防毒面具綁帶——根據程序。
「我知道，我都知道，只要我把頭抬起來，馬上就會知道這裡是哪一站，但是我受夠了，真的受夠了。明明他的事情都結束了，它們卻——啊，但現在那些蒼蠅眼睛不在！」
男人猛然抬頭站起，半跑半跌地往他面前撲來，但他沒有什麼動作，因為他很清楚男人的目標是他身旁的車門，無一例外。
「在哪裡⋯⋯到底在哪裡⋯⋯好暗⋯⋯看不見⋯⋯」男人整個人趴到了車門上喃喃自語起來，他的頭沿著狹長的車門觀景窗上下反覆移動著，從上緣到下緣再從下緣到上緣，不時焦躁地擦去窗上被自己呵出的霧氣。
「沒有⋯⋯沒有⋯⋯我得快點，它們快回來了，那些噁心的六角形，就像蒼蠅眼睛一樣⋯⋯真的在這裡嗎⋯⋯這裡到底是——喂！」
男人轉過頭望向他：「哪一站了？」
他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準備開始工作——雖然很少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先生您好，接下來我會護送您出站。首先請您確認我的員工證，在您視野左方的第三層畫面，請勾選『我同意』後簽署數位簽章。請您先坐下，列車顛簸且這段軌道的複眼系統偵測器損壞導致燈光昏暗，易造成您的危險。若需要嘔吐袋⋯⋯」
「我說，哪、一、站、了！」
男人突然抓住他的領口把他扯到自己的臉前，他看見了對方門牙上有一小塊黃斑，口中的酒氣讓他皺了皺眉頭，但他沒有掙扎或反擊，甚至沒有繼續看著男人的臉，只是默默地把男人鉗住自己領口的手指扳開，抓緊車廂的扶手，然後等待，等待那個站長在晨會上總一提再提的 alpha 最高層級程序：安全至上。
「緊急事件。員工安全受威脅。緊急事件。員工安全受威脅。」他的視野右上角的置頂畫面被一個彈窗給覆蓋，和耳邊的蜂鳴音用同樣的節奏閃著紅光。「啊！關掉它！」他面前的男人一面摀著耳朵彎下腰，一面伸出食指往頭部的右前方潦草地滑動著、點擊著，但徒勞無功。「警告，列車即將加速，請抓好扶手。」那男人驚恐地抬起頭，想伸手抓住身邊最近的任何一個中柱或拉環——慢了，他一邊想著一邊整理著領口——在列車的加速度之下，男人反方向一倒摔坐在地。
同時，整節車廂被窗外的白光給照亮。沒有任何死角，沒有任何陰影，既純粹又絕對，白光。
「幹！停下來！不是結束了嗎！都燒成灰了！別再給我葬儀社或塔位的推銷了！關掉那些噁心的蒼蠅眼！拜託——」
他看了看眼前用雙手遮住眼睛、跪倒蜷曲著身體、聲音逐漸從嘶吼化為嗚咽的男人，再瞟了一眼窗外隧道牆壁上白光瀲灧的複眼面板——他看不見男人口中的蒼蠅眼睛，也看不見工程師之前和他解釋過的「六角形版位結構」，只看到一個不知名的女明星，正把某個不知名的品牌化妝水抬到自己的臉旁，露出白到不真實的牙齒說「這就是你的青春」。他一邊用視野左下角的懸浮按鈕下了單，一邊忖度著複眼為什麼要讓他看這化妝水，難道是該買個禮物送工程師了——轉眼間那片面板已被他的車廂遠拋在後了，列車進站，列車開門。
「明明不是我的職責，但我還是來了。畢竟我就是個工具人，大家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戰士沒有選擇戰場的權利，更何況區區一個工具——欸是 8209 噎，稀客呀稀客，看來我從月台 A 側走到 B 側的力氣沒白花！出門時看的今日運勢果然真心不騙——」
「欸先生醒醒，有受傷嗎—— 8209 他有吐嗎，要喝到像一條破抹布也不容易——先生你有聽到我的聲音嗎？啊看來是有的嘛，很好很好不用送醫了。說真的，自殺有這麼多方式，為什麼偏偏要選這一個呢？哎呀那只是都市傳說啦，你們只在造成我們工作人員的麻煩——當初 JD 上可是說『以阻止第二次大滅絕為己任』耶，結果呢，每天都在處理垃圾事：勸架、抓色狼、撿鐵軌上的手機——」
「我⋯⋯看見了⋯⋯」
男人依舊蜷曲在地上，像一隻縮著眼睛的蝸牛。
「嗯？什麼？看見了什麼？難道是門嗎？」
「貓⋯⋯一隻貓⋯⋯」
「喔，答錯了，但這個答案很接近標準答案呢，先生我們一邊上樓一邊敗部復活的回合吧——8209 小天才，他的答案你覺得怎麼樣？」
「醉漢的說詞不可盡信。」
「哈！8209 總是一如往常的冷靜可靠——我先把這傢伙運上去，要不然我的車就要誤點了。」
「謝了。對了前輩：早安。」
列車關門，列車再次啟動，他坐回他的老位子，椅面沒有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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