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住了。針對今晚這場最後的對話,他做了許多沙盤推演和心理準備。他預想過前輩完全不買帳自己的推理,也預想過前輩施展語言的幻術、把在地鐵上讓他震驚的事情包裹在細密的碎嘴深處,他甚至想過前輩直接假裝醉倒,但他從來沒想過前輩會毀約——直接拒絕等價交換。
前輩離開回收紙箱,感覺一步比一步艱難,似乎在對抗著什麼,最後坐回單人床上,縮手縮腳地斜靠著牆壁。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小 8 為什麼要跟著我。我是一個廢物。也許在年輕時救過西河灘的童年玩伴、或在複眼要我買維力炸醬麵時能做出自以為高貴的反抗,但這乘客來來往往、如同地下暗河的地鐵隧道終究不是西河灘,沒有夕陽與空氣,卻一樣充滿毒液,我不斷地下沉,我很清楚自己的人生其實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
「但小 8 你好像完全不在乎這些,你不在意我總是塞得滿滿的通訊軟體,之前交友軟體上的人看一眼就封鎖了;你也不在意我和你共用一間廁所吃午餐,甚至在我搶走薯餅時也一副不置可否的態度;在列車掃描時,聽我鬼扯著和垃圾沒兩樣的大學心理學課本內容時,也都能耐著性子聽完,討論幾句。」
「你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不把我當廢物也不真心把我當作前輩看待,讓我和你相處時很輕鬆——甚至,很開心。」
「上一群和我這麼親密的人,都留在西河灘那熠熠生輝的水邊了,他們對著我前往城市的列車揮著手、笑罵著我是個飛黃騰達的叛徒,但他們不知道:我上大學後沒有一天開心,那些中產階級的蠢同學就不說了,連每天和我朝夕相處、為她做牛做馬的教授,最後也冷著臉不幫我寫推薦函。離開西河灘的那一刻,我成為廢物的命運就被註定了。」
前輩的眼睛佈滿血絲,酒精還是在他身上發揮了作用。
「面對小 8 你不尋常的親近,我並不想細細爬梳切確原因。可能你真心對都市傳說有興趣、可能你和伴侶話不投機——嗯,你沒說過,但我猜你有女朋友——也可能是因為我身上有什麼未解之謎,畢竟你一向很容易被謎題所撩撥、或是更無聊的解釋:你和我一樣寂寞⋯⋯」
「誰管原因是是什麼。列車誤點有 862 種錯誤代碼,全部背起來也沒有什麼用,只要火車繼續在黑暗中飛馳、你繼續在中午為我打開廁所的門,就足夠了。我能做的,就只有每次當你的列車消失在隧道末端時,對自己說:『這就是最後了,下一次,他一定不會再為你這個垃圾開門了。』」
「你剛剛的長篇大論後半段我幾乎都聽不進去,我滿腦子只有一個聲音:『今晚就是最後了吧』。你解開了『門』的謎題,軌道深處的那個新房間、新世界正在和你招著手,你只要走到你的車廂尾端,拉下逃生把手,就能和老 5 一樣消失在黑暗的地下世界——」
「——只差『怎麼打開那扇門』。」
「複眼背後的工作室塵封在地底多年,裡面空無一人,水電可能也關閉了,哪會發生什麼意外災難?你口中的逃生門,正如都市傳說一樣,永遠打不開。針對這一點,小 8 你完全不知道怎麼辦,沒錯吧。」
「而這把鑰匙,你猜就在那次我大叫出聲的列車上——你認為我那時一定看見了什麼,對吧。」
他沒有回話,他一面在等待隧道盡頭的光,一面按捺著下腹部的焦躁,他很清楚那不純然是等待謎底掀牌的興奮感,而混雜著其他東西——他很久沒有想起、去做、對他來說已經太過年輕的事。
「小 8,我永遠不會告訴你我看見了什麼,甚至不讓你知道它和門有沒有關聯。」
「我要每天用酒精腐蝕它,直到連我自己都記不清為止。我要讓你永遠得不到門的鑰匙,永遠被這個謎題留在這裡。」
「就算你會討厭我,就此看清我是個背信棄義的廢物,這是我最害怕的事,但我還是⋯⋯不想要你消失⋯⋯」
前輩摀著眼睛,床上靠著牆的身體愈發蜷曲,聲音也越來越沙啞。他第一次看到前輩的這一面,他一直從水下望著前輩隨波晃動的身影——那個不被複眼影響、在西河灘有王子之名的前輩。但水上水下,這邊那邊,此時已不怎麼重要了,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和前輩站在同一邊,沒有界限與隔閡——
他感到無比安心,他也想讓前輩這樣覺得。
今晚應該是得不到答案了,但他下腹的焦躁有了不容辯駁的流向,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解開自己襯衫的第二顆扣子,然後是第三顆。
「前輩,我大學時曾在一個山裡的基督教學校辦過一個高中生的營隊,那時我就像工蟻一樣,把器材從這裡搬到那裡,再從那裡搬回這裡,忙到深夜兩三點我才有空去洗澡。」
「我選了最裡面的淋浴間,洗著洗著,發現有一面牆壁顏色不大一樣,輕輕一推那塊牆壁竟然移動了,我發現那是不堅固的隔間版,焦黑又斑駁,就像是被火燒過的一樣,隔間板背後是一片漆黑的空間,那裡的空氣和溫暖氤氳的浴室大不相同,乾燥、冰冷、翻湧著尖銳又轟轟烈烈的焦味。那是另一個世界。」
他從椅子上起身,踏上前輩的單人床。
「裸身的我終究沒有走進去,往後的每一天我都為此感到懊悔。我留在空虛、百無聊賴的這一邊,而那一邊——所有的謎團與謎底、故事與結局——都被我自己放棄了,決定性地、不可挽回地永遠錯失了。」
「於是就像前輩說的:我從此抓緊每一個謎題,成為了一個總被謎題所誘惑的笨蛋。但是——」
他的手輕輕鑽入前輩的 T 恤,那邊的皮膚像陽光下的雪原,讓他近幾無法逼視,也讓他想起了工程師。前輩看起來很吃驚,腹部也很僵硬,但也沒有拒絕。
「難道前輩真的以為:我只是追著你身上謎題的跟屁蟲嗎?前輩真的不知道你身上的氣味有多濃,你的嗓音有多令我在意嗎——你的心理學真的白學了——光憑這些,就根本不需什麼在無花果內產卵的雌蜂這種豆知識、甚至不需要那扇門的秘密,我也會留在你身邊,我不會消失,不會留下第二次遺憾——至少今晚。」
眼前的白光愈發熾烈,他想起了複眼。祂沈默著,但應該正看著他們吧。今晚,不是最後了嗎?
ns18.224.44.4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