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最後了。」工程師把郵務追蹤晶片貼上懷裡的紙箱，放在附近他幫忙扶著的紙箱山上。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N6y1i5Xdt
「要送下去了嗎？」
「還不用，快遞機器人大概還有 20 分鐘才到。」
工程師撇了一眼右下角，應該是在確認電子視網膜上的快遞通知。他和她靠著紙箱山坐了下來，一時之間無話可說，只能各自喝著水。客廳的窗子正大開著，他們絲毫不在意房裡的冷氣往窗外的酷暑湧去，畢竟四周揚起的灰塵實在是太大了。
「嘿，我還是很感謝你第一時間告訴我你和前輩的事呦。」
「畢竟我缺乏維生素 D——但妳早就心裡有譜了吧，妳在我喝醉那晚說的那些話，原來不是在講門，而是在要我和前輩保持距離，別追著他跑。」
工程師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起身走到窗邊，把上半身往窗外探去，可能是在確認快遞機器人的卡車，也可能只是純粹想要為話題做個轉場——他覺得前者的機率較大，但他已不如往日一般肯定。
「你還記得我們是怎麼相遇的嗎？」
他抬起頭，發現工程師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來，正靠著窗緣望著他微笑著，她敞開的襯衫一角，正隨著輕風如波擺盪。
「記得。那是一個我有八點第一堂課的早上，我在地鐵上打著瞌睡，被到站的煞車弄醒，抬眼就看見紮著馬尾的妳抱著筆電上了車，仔細一看，發現妳的鞋帶掉了，我猶豫著要不要提醒妳，就這樣多坐了兩到三站。」
工程師露出鬆了一口氣、但又遺憾的神色。
「不是的。你剛剛說的，是你曾經和我說過的、與你過往戀人有關的故事：『沒有盡頭的列車』。記得嗎？」
他睜大了眼睛，赫然想起了在好多年前，酒後一時興起和工程師說的、充滿混亂隱喻的故事——或者該說，他過往戀愛歷史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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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任女友毅然決然在看得見一片金光漫滅大海的懸空車站離開時，我轉頭收拾車箱散亂的酒瓶和衛生紙團，任眼淚安靜茫然地滴在地板上。但不久以後——
——但不久之後，另一個在酒吧認識的粗眉毛男孩上了車，風馳電掣地震盪整列捷運，那一陣子車窗上填滿了英式塗鴉，滿地交錯的音響電源線每每將我絆倒。我們辦了十個月連續不斷的演唱會，然後粗眉男孩把風衣往肩上一披，拖著電吉他轉頭下了車，一點也不把月台間隙放在眼裡。然後——
——然後是社團的學弟、茶館裡滿口髒話卻帶著念珠的中年修女、物理系穿著毫無品味的胖研究生，無數車站蒼黃而過，最後上車的竟是個抱著筆電的女孩，這對——
——這對不知為何一直留在車上的我來說，是頗新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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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就停在這裏了。
「別露出那種表情嘛，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呀，所有能被稱為故事或謎題的一切，都是你永恆且無止境的追逐。所以你才會把那些曾讓你傷心與糾結的前任們，轉化成一個既美麗又神秘的故事——沒有盡頭的列車。」
「我好喜歡這個故事，每次聽都覺得非常動人。但這故事也時時刻刻提醒著我：你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人：雖然我也在那一台列車上，但僅是你整篇故事的最後寥寥一筆，除了『頗新鮮的』之外，你不會再多寫了。」
「過去每當想到這裡，我都會很傷心，但現在，我只感到有一點⋯⋯」
工程師似乎一時找不到適合的字眼，他接了一句話：「遺憾？」
「嗯，但還不夠精準。既遺憾又釋懷。」
他和她對望了一眼，兩人都笑了。
「你一直覺得我處在你無法觸及的地方——複眼之母究竟是什麼鬼，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的爛外號——但你好像也沒有發現：你的地下國度、那個不需要視覺的幽深之境，這麼多年來，我也從來無法涉足⋯⋯」
「但你前輩竟然成功了——可惡，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雖然有點嫉妒他，但我也很感謝他，要不然，你太寂寞了。」
「其實，我也真心地感謝你。雖然你做了讓我們無法繼續走下去的事，但這麼多年來，無論是最閃亮還是最黑暗的時刻，你總是在我的身邊——這是真實且切確的，不是虛幻的都市傳說。」
工程師抬起雙眼環顧四周，從天花板到地板，從浴室到陽台，最後伸手摳了摳牆上的壁癌：「我會想念這一切的。」
他想要對工程師說些什麼，但在開口之前，門鈴就響了。他們兩人如同初醒，開始俐落地抬起箱子走向門口，箱子裡發出匡匡噹噹的聲音，應該是盤子和馬克杯。
「話說，這次在你犯錯後，複眼要你買什麼禮物來和我賠罪呀？」
「嗯⋯⋯他給了我流浪動物收容所的地址——不知道是要我去領養一隻回來給妳，還是要我乾脆自己住進去算了。廣告上的浪犬們都很可愛，但我知道妳之前一直想要養——啊！」他在大叫聲中無意識鬆了手，幸好工程師反應快，要不然箱子應該已經摔在地上了。
「你幹嘛！很危險耶！等等，你要去哪裡？別開玩笑了！你要我一個人處理這些箱子嗎！」
工程師今天第一次露出有點落寞的表情：「在這最後一刻，有必要這麼急、現在就去找他嗎？」
他回過頭，想和工程師解釋一切，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了——門、複眼後的工作室、消失的老 5、複眼上的六角形，前輩隱瞞的開門鑰匙——他真的想解釋，但他一時之間找不到任何說明與解釋的切入點，那畢竟是工程師從不理解、無法涉足的地下國度。
門鈴又響了第二次。
「這次，換他來找我了。」他差點撞倒門口的搬家機器人，飛身往電梯奔去。「對了——」
「雖然妳整天說複眼的壞話，但它——祂真的全知全能又無比美麗。複眼之母呀——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妳——感謝妳創造了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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