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接到公司與警察的電話，才發現他公司人資通訊錄上的緊急聯絡人，填的是我。但我和他已經結束了呀，不可能能夠回答警察們想知道的問題：他為什麼要在深夜值勤時，拉下緊急煞車？之後，他又去了哪裡——我怎麼可能知道呢？他本來就是一個難以理解的人。」
前輩不發一語，他不允許在執勤時和乘客交談，但身邊那個膝上放著小型筆電的長髮乘客，竟然不知道從哪裡拿到了他的通訊軟體 ID。他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封鎖那個女人。
「但說不定，警察們透過其他管道——我是說，透過『其他人』能夠得到答案，例如他口中那個不願說出真相的前輩。」
前輩把視線頭往列車的窗外，嘆了一口氣。
「你不用嘆氣，我知道的，你又要說自己不是那個人，你只是他對向列車的同事，後來調職到他過去工作的鐵道罷了。」女人嘴角浮現若有似無的漠然笑容。「你說是這樣，就這樣吧。」
通訊軟體的字句依舊綿延不斷，像一列尋覓遠方的螞蟻。
「他為什麼離開前不多花幾秒鐘說清楚呢？為什麼要搞得像一本沒寫完的偵探小說？我真的不覺得那種書有什麼好看，世界上哪有這麼多奇妙的謎團，事件背後的真相，大部分都無比地蒼白淺薄又無趣⋯⋯」
「我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每個月花這幾小時來坐這趟地鐵。想要親身體驗他口中沒有未來的工作、追尋他失蹤前最後腳步的療傷儀式？是一種多年相處後的眷顧、懷念、甚至是彌補？還是想要重現他那個『沒有盡頭的列車』的幻想故事？或僅僅是純粹的工作慣性，想要解決生活中未解的 bug——你不是念心理學的嗎？要不要幫我解釋一下這是什麼心態。」
「偵測到異常心律和冷汗，員工若有狀況請回答。」前輩耳機傳來中控中心的機械化語音，他沒有理會。
「依舊不回答嗎，但也沒關係。我對心理學、都市傳說或是各種虛玄的東西，一向覺得是浪費時間——現在想想，應該是不擅長吧，面對這些似是而非的話題，我總是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回應和表情。」
「但我已經決定了：至少在每個月的這幾個小時裡，我會不斷回到這台列車上，試著重新思索他失蹤前的一切線索與留言——包括那句沒頭沒腦的『流量動物收容所』，他本來想送給我什麼禮物呢⋯⋯」
「第二次心律異常，員工請依照程序回報。」
「7461，一切正常。」前輩輕敲太陽穴，把監聽耳機和麥克風關上，根據程序，他能關 5 分鐘。「他最後說了什麼？」
「原來你的聲音是這樣的——他說，複眼要他去收容所領養一隻寵物送我。我們已經討論很多年了，但一直沒有談妥：他想要養狗，但我比較喜歡貓⋯⋯喂，你有在聽嗎？」
前輩望著列車窗外，思緒飄回了他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那一天——雖然他知道 8209 只不過是想多知道一些『門』的細節資訊，但沒想到 8209 對自己的車感到好奇。他環顧了一眼人四周每天來來去去、從來沒有對列車上的他投過一眼的乘客們，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一顆塵埃。他像第一個月上班般重新認真看著車廂的每一個角落：拉環、椅面已經褪色的博愛座、快要進站而開始減速的窗外隧道——就在這時，他看見了。
他看見了一隻貓，牠把牠的頭輕輕撞向正在播放電影預告的複眼面板，男主角的身形一角突然一塊六角形的黑洞。貓鑽進去的下一秒，整塊複眼面板的側面稍稍開出了一條縫，比隧道任何一處都還要漆黑——他驚叫出聲。
那天之後，他的思路愈發清晰，最後找到了複眼之門的鑰匙：
——我第一次知道複眼後面有房間。8209 後來說是當初公司為了開發人員所準備的工作室⋯⋯
——我聽過一些瘋狂複眼教徒，總說萬事萬物都恰如其分地安置在複眼的眼底，但渺小的人類只會看到一個畫面，一個最想看到的畫面。這也許沒錯，畢竟複眼會讀心，而且 8209 也常說複眼全知全能⋯⋯
——但貓呢？沒有天線和電子視網膜的貓，凝視複眼時會看到什麼？我懂貓，除了雞雞上有倒刺外，貓的視野有 285 度，解析度極高，人類看到的動態殘影，在貓的眼中卻是一幀一幀的定格畫面⋯⋯
——沒有天線與電子視網膜的貓，會直接看到最真實的複眼、那一片蒼蠅眼睛吧。就像我大滅絕時看到的那些歐姆蛋、樹上的貓屍、吞著普拿疼的男人，以 0.2 秒切換的、數不盡的六角形畫面——雖然 8209 說正常運作下應是 50 毫秒⋯⋯
——所以那些複眼承載的混亂光景，在貓眼下都像是博物館才看得到的老式幻燈片——定格、靜止，一張張地慢慢切換、沒有購物的誘惑，沒有刺眼的促購。這時，貓也能⋯⋯
——貓也能看見：在這麼多發光的六角形中，唯獨其中一個沒有任何畫面，於是牠試著把頭湊上去輕輕一推，鑽了進去，就像我在列車上看到的一樣⋯⋯8209 一定會跳起來說：那就是複眼上有維修孔⋯⋯
——而且，貓的心跳每分鐘 150 到 200 次。若工作室裡的意外偵測器突然偵測到開發人員心律異常，突然暴增了兩三倍，會進行什麼程序呢⋯⋯
——這我親身體會過：『不到半秒鐘，前門、後門、廁所門、傭人房門、本來看不出是門的門、甚至連寵物房的狗門貓門，都一瞬間全部彈開。』⋯⋯那次我在地鐵上看到的複眼側縫，就是 8209 口中的工作室逃生門吧⋯⋯
——老 5 也知道這秘密吧。他說過：他的貓在車子停擺、他拉下列車逃生把手時竄入了黑暗的隧道，隨後他發現兩塊複眼面板之間，有一塊漆黑的長方形，貓端坐在那黑暗的深處⋯⋯所以老 5 才會失蹤呀，他有貓，他抓住了複眼之門的鑰匙，所以他能拋下生活與工作這垃圾般的一切，而 8209，8209 他⋯⋯
——8209 他，終究自己解開了謎題，頭也不回地走入那黑暗的房間——這次他沒有遲疑，不像年輕時一樣，在那像被火燒過的隔間板前裸身猶豫不前——他把我這個廢物永遠拋在身後了，他明明答應過我不會消失的⋯⋯
停下來吧，別再想了。前輩甩了甩頭，重新意識到車廂的震動與身邊的女人。
「他唬妳的。妳被騙了，我猜根本沒有什麼秘密。」
「是嗎？你怎麼這麼篤定？」
「因為他也騙了我。」
女人沒有再說話，她掀開筆電，雙手放在鍵盤上，但始終沒有敲擊。車窗外的複眼面板奔馳而過，像一群巨大的白色墓碑。前輩閉上眼睛，把自己的思緒沈浸到無盡的黑暗裡——隧道呀、鐵軌呀，我們和他不會再見面了吧，如同那隻穿梭在複眼之間、幾乎融為一體的幽靈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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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四七月，適合用 ヨルシカ 的 花に亡霊 當作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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