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回應過了,但門外並沒有傳來離開的腳步聲,那人仍然執拗地敲著門。他因為自己的午餐時間被打擾而感到煩躁,掄起拳頭正想要回敲地更大力時,視野中的通訊軟體跳出了一串文字。
「8209,快點開門,快來不及了!」
「前輩?還有隔壁間好嗎。」
「裡面有人,小 8 拜託,我只能依賴你了!」
「⋯⋯外面沒人齁。」
「Clear。」
他嘆了口氣,伸手按下沖水鈕,一股震動透過蓋著馬桶蓋傳到他身上,廁所裡迴盪著悶悶的排水聲,他拉開門閂把門推開一半,前輩閃了進來,一邊用手護著一個看不出口味的御飯糰,一邊用背關上了門。他嗅到前輩身上刺鼻的汗味——前輩不是八小時都待在有冷氣的車廂裡嗎——他往馬桶內側坐得更深了一些。
他的通訊軟體上的文字持續如潮水般湧現著。「我聽到沖水聲,但空氣品質卻很好,難道小 8 你的大便和少女一樣是粉紅的?」
「我只是做做樣子沖水而已。前輩你說隔壁有人吧,直接開門關門很奇怪吧。」
「會嗎,爸爸幫小孩把屎把尿時,門不就得開開關關嗎——話說回來,公司說什麼員工至上,我覺得根本是屁。『八小時不可以離開地鐵站』搭配『地鐵站禁止飲食』的規定根本就有 bug,是認為安全員都不用吃飯要成仙了嗎。你吃什麼?」
「麥香魚加薯餅。」
「我懂,就算快四十了,還是會偶爾想吃炸的。」
「沒,只不過是進站前複眼說我應該吃一下。」他瞥了一眼前輩手中小得可憐的御飯糰,指了指衛生紙盒上的薯餅,「有興趣嗎?」
「好孩子,謝啦。」他覺得前輩咀嚼薯餅的聲音有點刺耳,下意識地望了左邊的隔間板。「啊,好煩呀小 8,這什麼垃圾工作,不只吃個飯都躲躲藏藏,還成天像個巨型口香糖黏在車椅上,你卻還可以一臉平靜地在馬桶上握著漢堡,你是這地鐵站的駐守地藏嗎?快!快超度我這地縛靈!」
「有人說我喜歡沒有盡頭的列車。」但他其實聽不懂、也想不起來任何相關的記憶,可能又是某件只有工程師會記得的大學瑣事吧。「而且,目前複眼也還沒推送任何職能補習班或人力銀行的訊息給我,代表還不到換工作的時候。」
前輩的腳不耐地在磁磚上面拍打著。「對啦對啦,複眼就是能鑽過你的 consciousness 和 preconscious,對離邊緣系統最近的那塊皮質——啊,我大學時是念心理學的——進行閾下讀取,簡單來說就是讀心啦,而且是讀你自己都還一團混亂、最柔軟的那一塊「心之陰影」。當時這領域的論文只有少少幾篇,研究所時我覺得這理論不成熟到近乎癡人說夢,沒想到這公司還真的就做出來了。果然商業才是推動地球轉動的力量呀——」
他把注意力放在視野右側的貓咪短影片,想著幾星期前的地鐵上醉鬼說的話,但前輩的碎念不斷讓他分心,對話框中文字的累積速度令他匪夷所思,也許這就是前輩在學術界的訓練吧:把廢話精雕細琢成永遠不會被引用的論文。
「像今天呀我在地鐵站手扶梯上時,複眼看板上是一個維力炸醬麵,多麼古典、充滿情懷與歷史感的推薦呀,我頓時覺得整個人都高雅了起來,於是用比平常更挺拔的脊椎以巴洛克的貴族姿態君臨便利店,卻在貨架前遲疑了——絕對不是因為維力炸醬麵旁的再生基改澱粉補充劑竟然只要十分之一的價錢⋯⋯好吧,那也是原因之一——」
他翻起的白眼已經嚴重影響到自己的視線,但前輩似乎沒有想要停下來。「但為什麼我腦海裡會有維力炸醬麵呢,我自小生長於那金屬廢液橫流的西河灘,這種名貴的麵比那個『門』的故事還要荒謬。那難道這炸醬麵是我內心最深層渴望的投射?原來真正的我痛恨著我的童年、家庭、這份不是小 8 大便而是真實大便的工作,渴求著那份我得不到的優雅與高貴——對!就這是樣!我甚至在貨架前叫了出來,嚇得旁邊的老太婆弄掉了手上的還原淨水,我這次不打算幫他撿,因為我們已經是不同世界的人了!我的生命昇華了!複眼在上!我明天就開始穿男士吊帶襪和束腹——小 8 你終於笑了。呼,真難取悅。」
他有點吃驚,平常他只在和工程師相處時才會笑的。他把對話框放大到全螢幕,給前輩如螞蟻般的屁話更多空間。
「但我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畫面:是一片波光粼粼、搞不清楚是夕陽反光還是有毒化學物的水面,那是西河灘,我的同伴們在河床上跳上跳下,突然他們全部轉身面向坐在消波塊上的我,跪地膜拜起來——嗯的確有這回事,那時我七歲,被同伴稱為西河灘王子。」
前輩的字串開始變慢,文字節奏開始帶著一絲溫柔。「那個稱號是我用我的左眼視力換來的。有一天下午我們在河岸間發現了一個沒看過的電路板,大夥們想要把上面的金線摳下來賣錢,那時我突然福至心靈,想起了隔壁的機器人牧師四處張貼的『危險電子廢棄物』海報的倒數第三個,就長得這個樣子——我想大喊,但我的身體動得比我的聲音快——我跳到了夥伴面前。」
「之後醒來時我在教會的長椅上,四周擠滿了人,但我沒有太多印象,只記得頭的左半部包得像個木乃伊,大夥們從此對我死心塌地,我成為了他們口中的王子,在那個佈滿垃圾與惡臭的西河灘。」
「我沒有痛恨著我的童年,也沒有附庸風雅期待成為高貴之人——我已經是了,我掙來的,我是西河灘王子,我不需要維力炸醬麵來告訴我自己是誰,也不需要多事的複眼和我說午餐該吃什麼。」
前輩最後的故事從一連串混亂的屁話中高高竄起,把他吸引住了,以至於他第一次抬起頭穿過螢幕用自己的眼睛認真看著前輩。前輩長著一張和年紀不符的娃娃臉,中等長度的頭髮感覺早上梳洗時只用水隨意順過,但黑得有一點不自然,可能是染的。他嘴角的薯餅屑看起來沾得很牢,以一種和前輩很相稱的姿態掛在那裡:扭曲、自主、永遠不被干涉——他鬆了鬆肩膀,讓前輩的汗味更自由地盤旋於自己四周,他一開始其實就知道那不只是單薄的汗味,它既深沈又濕潤,讓人鬆弛也讓人緊繃,讓他想到夏天。
「那王子殿下上週的特休,就是為了回鄉去照顧臣民?」
「呃,這個⋯⋯沒,我離鄉上大學後,就沒什麼聯繫了⋯⋯」
「怎麼會?」
「先別說這個了——更重要的是:小 8 竟然有注意到我上週沒來上班 !好開心!嗚⋯⋯眼淚要噴出來了——」
前輩的故事以扭曲的姿態墜落了,但他不在意,畢竟自己也是個有點扭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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