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講了這麼多,最後還不是沒買炸醬麵。」工程師說。
他愣了一下,自己的確是沒注意到這件事情。「好像是的,前輩真是個謎團。妳覺得他以前真的唸過心理學嗎?他對複眼系統的理解正確嗎?」
「你問錯人了吧。我只是區區碼農、成天堆砌著 if 和 for 吧。怎麼會知道你前輩才了解的秘密?」工程師輕哼著把長髮拋到腦後。她一定知道些什麼他想,於是他把視野前的視窗都關掉——關閉地不徹底,那本念一半的偵探小說只是縮到最小而已——他熱切地盯著工程師,像一隻等待主人投餵的大狗。
工程師嘆了一口氣。「下班後我不想談我無聊的工作。而且之前和你聊這些時你差點睡著。」他沒有回話,因為他了解工程師的個性,她馬上就要難以自耐地說出一切了,像偵探小說最後一章的那些犯人一樣。
「大家都把複眼系統當作高科技的結晶,甚至有些人把它上綱成新世紀的宗教。」看著工程師放下手中的梅酒,他很滿意自己的預測力,上課鈴響了。
「但事實上,複眼就只是一個廣告系統,如此而已。看看我所在的複眼部門:我的上司上一份工作是廣告外包公司的企劃總監,下屬則是大型電商的廣告投手——就是每天早上打開數據報表,看哪支廣告很多人看、很多人下單,然後負責調高那支廣告預算的人啦——工作無聊到和你有得拼。」
「身為工程師,你以為我每天工作上都在構思最尖端的程式嗎?完全沒有。我每天聽的是: 11 區的 h9 面板上的 A 商品的觀看時數又上升了,接著幾天下單數一定會暴漲,快點緊急加高 11 區的運算資源——我們和那些用滿嘴趨勢與 K 線來騙錢的股票分析師,其實沒差多少。」
他覺得自己要插一下嘴,讓工程師有喝一口酒的時間。「但複眼系統就是在最恰到好處的時刻提醒我該買化妝水了不是嗎——妳還沒和我說好不好用——從結果來看,複眼的確抓住了我自己都還不知道我需要的東西,這是你們的那個什麼『算盤法』和股票名嘴之間的最大不同吧。」
「是『演算法』,但我知道你盡力了。」工程師面露憐憫。「你那位號稱待過心理學學術界的前輩,也是這樣認為的,什麼閾下、什麼讀心的。他只講對了一個地方:推動世界的不是技術,不是智慧,而是商業。」
「當初我們對複眼的期望是做到『千人千面』,也就是每個人都能在同一個白亮亮的版面上看到自己想看的廣告。有兩個階段要完成:第一,要讓不同的廣告訊號能夠順利送到不同用戶的天線上,然後傳到現在人人都有植入的內建奈米視網膜上。第二,要設計出你口中的演算法,來把對的信號丟給對的人——你說的讀心,其實是我們的第二階段工作。複眼的 beta 版只做好了第一階段,廣告訊號只能先隨機發送——也就是亂送。」
「沒想到公關部門提早把新聞稿寄給了媒體,立刻成為社會級現象,各方公司的買廣告的支票如雪片般飛來,甚至有社長抱著裝滿鉅款的黑色手提箱直衝公司的財務部——很過時,但公司信箱那時天天被塞爆,很難下廣告訂金。那一週我們部門每天都在開香檳慶祝,大家醉倒在飄著氣泡的夢裡:只要完成第二階段,複眼就能變聰明、觸及人類邊緣系統最近的那塊皮質,讓每個人看見自己的心,找到那些不可遺忘與錯失的東西⋯⋯」
「但下一週,公司裁掉了所有的演算法工程師,他們本持著所謂的『商業思維』說演算法不值錢,光憑亂送的訊號就足以把整個世界翻過來了⋯⋯看著那些比我優秀數百倍同事們空蕩的座位,我覺得該被裁掉的應該是我才對。」工程師盯著桌上喝一半的梅酒,眼睛裡的光芒逐漸消失。他一直一來不知道這時候該做什麼反應,他決定沈默為上策,給對方空間去回憶。
過了一分鐘左右,工程師呼了一口氣,重新拿起酒杯。「後面的故事就像一團爛泥。每天都有數不清的公司想要在複眼上投廣告,不惜傾家蕩產,就只為了能在複眼上獲得 50 到 100 毫秒的訊號曝光時段。為了能把這些到手的鈔票全部握緊,公司要求我們『無條件增加複眼版位』來曝光這些廣告⋯⋯」
「於是,我們搞出了曾和你說過的『六角形結構』,把一個完整的面板切成一個又一個的六角形,面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昆蟲複眼,每個六角形小版位隨機閃現著不同的廣告內容和電波——幾秒前這塊六角面板顯示著一包最低優惠的米,旁邊那塊則是交響樂門票,下一秒這塊變成八心八箭鑽戒,另一塊則變成一隻帶著蝴蝶結的貓——成千上萬個電波發射器就這樣對著月台與看不見盡頭的隧道大聲吼叫著,複眼上的垃圾廣告一個又一個被塞進用戶的視網膜——」
「但我上次仔細看了看複眼面板,沒有什麼六角形板塊呀,難道很小?」
「不,一個六角結構的半徑有 15 吋。當你的天線接受到其中一個板塊的電波後,會屏蔽掉其他板塊的吶喊,所以你只會在複眼上看到一個畫面——但有些廣告界人士謠傳人們雖然看不到被屏蔽的訊息,但那些資訊仍然會被天線與視網膜接收,因此有些公司會多花錢,指定購買同業廣告旁邊的板塊,想要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或是反其道而行,刻意放上一些廚餘、狗屎、屍體的照片,想用潛意識打擊競爭對手的商譽或好感度⋯⋯和『門』一樣,都只是胡言亂語與一廂情願。」
這其實不好說。那個醉漢吼著蒼蠅眼睛。「所以之前我處理的那個醉漢,說看到了一隻貓⋯⋯」
「只不過是那一道貓的電波正好打中了他。」工程師淡然而堅定地說。「一切與他的心無關:不是他多喜歡貓、不是他正好不聽交響樂或沒有伴侶,只是他的天線恰好收到了貓的電波,如此而已——不能和別人說呦。這是公司機密,也會斷了新興複眼宗教的財路。」
「雖然說了這麼多壞話,但我還是覺得複眼很美——它們從來沒有出過 bug,這十年唯一一次錯誤紀錄就是大滅絕。它們好像永遠不會被外在的世界影響,永遠自顧自地在地鐵隧道中日復一日地散發著白光——但我不會進一步理解它們了,不是每一個謎團都需要被解開。」
他感到失落。他明知自己和那些擦屁股要用幾張衛生紙都得聽從複眼神諭的瘋狂份子完全不同,但他仍被那群人拉進冰冷的水底,工程師與前輩的身影則在水面上隨波搖晃著——她是複眼之母,前輩則擁有一整片西河灘,他們很清楚自己是誰,如其所是地發著光——他永遠無法浮上水面與他們站在一起,他已試了很多年,再多的坦白、擁吻、覺悟或薯餅終究是不對等的,You Shall Not Pass,就像 V15 的隧道深處一樣,那裏並沒有門,就算有,也打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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