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滅絕時你在幹嘛?」
「在睡覺。」
「我不是問你剛剛在幹嘛——欸前輩,52%了。」
每天早上尖峰時段前的列車例行病毒掃描,好像變得更快了——自從他養成和前輩共享一張月台長椅、邊等掃描結束邊打瞌睡的習慣後——他覺得有點可惜,這是他少數可以離開列車的時光。
「我沒騙你呀小 8!七年前大滅絕的那天,我照慣例睡到了早上 11 點,才穿著睡衣棉褲出門想吃個早午餐,猜著複眼今天會給我什麼驚喜——要是又是那一家難吃的歐姆蛋我就要寫客訴——結果你知道複眼給了我什麼嗎!一隻掛在樹上腐爛的貓!」
「那個畫面馬上就消失了,好像才 0.2 秒——這是奈米視網膜的紀錄告訴我的。幸好有紀錄,要不然我會以為我的視力是不是更惡化了——然後是一個濃妝大奶高中生、接著是一個男人穿著西裝吞著一整罐的普拿疼、接著眼前的面板突然變成一個巨大的蜂巢,每個六角形小面板各自播著數不清的、不同的畫面⋯⋯那時我才知道出大亂子了。」
那天凌晨,工程師搶走他唯一一件比較不皺的襯衫,頂著一頭亂髮跳上計程車。他在自己空蕩蕩的租屋套房裡聽著工程師沒蓋上的筆電每秒不斷冒出的通訊軟體叮咚聲,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應該和她一起住。
隔天,複眼全面熄滅,地鐵站再也看不見那片既無暇又扁平的白光。
「真是諷刺,無論是外部敵對企業的私募傭兵,還是反複眼的狂熱恐怖份子,明明公司都能打著哈欠應付——你看非洲機房事件,一架無人機就讓三隊打算突襲機房的炸彈卡車直接在同業傭兵的基地自爆了——誰會想到一個世界一流的科技公司,竟一直在使用已經停更的防毒軟體呢?」
「那個病毒真是喪心病狂,從中控核心、資料核心到備份核心,不瀏覽技術專利、不傳輸銀行資產、不竊取用戶個資,它只做一件事:刪除、洪水般地永久刪除——還燒了那些存放實體光碟和磁帶的倉庫,它竟然可以讓空調系統過熱起火——它真的幾乎殺了複眼,殺了人類新時代的神明。」
他不怪前輩只看到了表象。複眼的恢復花了大概三個月,大家以為病毒就算沒殺死複眼,也至少重傷了它們。但根據工程師的說法,複眼們只是記憶體錯亂後進入了休眠而已——複眼是自有永有的。工程師這樣說——會拖上三個月,主要是複眼們「失蹤」了:IP 清單、安裝座標、連工業設計圖都全毀了,它們究竟位於地鐵的哪一站、隧道的哪一段,只有穿梭於陰暗地底的蛇鼠知道。
於是,公司的大批無人機和臨時工湧入數不清的漆黑隧道,一吋一吋地尋找著每一個複眼,重新在地圖上標好座標,按下重啟鈕⋯⋯那三個月,與其說世界陷入混亂,不如說世界正在等待。
「那小 8 你當時在幹嘛?」
「和一群人一起呆站在自助餐台前,不知道自己該夾哪些菜。」
「哈這我懂。我當時有一群當沖客朋友,沒了複眼,那些三腳貓根本不知道何時該殺進殺出,焦慮到快把眼珠子摳出來了,最後賠到脫褲——」
「這我也懂。那時我買了一間二房公寓,後來才發現是劣等火星砂蓋的。」
前輩睜大了眼,流露出讓他無奈的憐憫之情。他把注意力放回了掃毒進度條上,不發一語。
「難怪小 8 這麼討厭那個世界。」他覺得前輩往自己身邊坐得更近了些。「那假設大滅絕重來一次,你還會買嗎?」
他回想著自己把新房子的第二號金鑰傳到工程師的視野左下方的彈窗、工程師那驚愕與興奮的大笑、那些為了買房而拋售的祖產和解約的醫療保險、吃光薪水且幾乎沒有盡頭的貸款、溫存後因工程師急著坐回沙發工作、很快就冷掉的雙人床、冰冷的水底、水面上工程師隨波晃動的遙遠黑影⋯⋯「還是會,因為——」
「因為,與其說那是決定,更像是你的覺悟。」前輩接了他的話。「你知道自己可能會失去一切,對方也可能不願搭住你的手,但你仍筆直地把你的雙手都向前伸去,這麼努力與堅強——大滅絕雖然給了你那間爛房子,但也給了你自由與力量。」
前輩的聲音像隧道深處溫濕的風,他覺得周遭的水好像沒這麼冷了,掃描進度條也跑得更快了。
「我可不像前輩這麼勇敢,能義無反顧地跳到玩伴與廢金屬之間——但你這麼熱愛大滅絕,要不要馬上跳進隧道去找門?雖然這裡離 V15 蠻遠的,但這樣才稱得上偉大的覺悟呀。」
「哼哼,我又不是老 5。」
「誰?」
「啊,小 8 可能不認識,是我的前輩,542⋯⋯太久忘了尾數了。他說自己是第一批安全員——可能是吹牛,要不然他的工號怎麼不是 1 或 0 開頭?——但他年紀的確已經不小了,對整個地鐵站裡各種爛事瑣事都非常了解,他和我說他親眼看過門——小 8 你不要露出那種眼神嘛,對這種單身老人口中的『想當年』,我當然是半信半疑的。但他的故事真的很完整——」
前輩伸手指向左方的黝黑的隧道。「他說他那天正在自己最後一班車上打著盹,車子卻因為不明原因在 V16 和 V17 之間停了下來——你看,都市傳說的 V15 根本是錯的——他模模糊糊地起身進行安全疏散作業,就算那班離峰車上只有他一人。就在他拉下車尾的逃生把手時,他才驚醒籠子沒有關——」
「籠子?」
「他的貓,一隻白皙修長到近乎透明的貓。牠從老 5 身側竄了出去,他慌慌張張地跳到軌道上瞇著眼四處張望,隧道裡實在刺眼了,到處都是複眼。這時他發現隧道牆壁上的兩塊複眼面板之間,有個從來沒看過的東西——那是一塊漆黑的長方形,而他的貓伸直了身子,端坐那塊複眼之光似乎無法涉足的黑暗深處⋯⋯」
「幾個月後老 5 就失蹤了。在因為退休金問題和主管鬧翻後,當天下午同事發現他把自己的置物櫃全清空了,然後中控中心傳來回報,說他在 1 分鐘前拉了停車把手,就在 V16 和 V17 之間。」
「搜救隊一無所獲,他再也沒有出現過。與其想像他的枯骨被往返列車碾為四散的塵埃,我寧願相信他找到了門。」
他的視線隨著前輩的手指投往隧道之中,溫暖的風消失了,只剩下濕冷。
「所以你才說那個醉漢『接近標準答案』嗎?他說他看到了貓。」
「什麼醉漢?」
「無所謂,不重要。」
「比起老 5,我更擔心他那隻漂亮的貓呀,牠在門裡有伴嗎?寂寞了怎麼辦呢——啊,反正聽說公貓的雞雞上其實有倒刺,每次交歡都讓母貓痛到翻江倒海呦。既然這麼痛苦,幹嘛笨笨地整天發情呢——」
「前輩你根本不愛貓。我買爛房子是堅強與覺悟,貓忍著疼痛交配就是笨——而且光是個倒刺算什麼,100 個人就有 101 種性癖,一個比一個麻煩——」
他聊得太久,差點沒趕上車。他覺得前輩一定是個處男,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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