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列車停得有點太早了,他睜開了眼,沒有看到月台和複眼的白光,只看見空無一人的車廂和緊閉的車門都浸泡在紅色的緊急照明燈光裡,而車尾本應由他親手開啟的逃生門已經敞開,外面的一切看不到光度也看不出深度。
「8209,程序不明,請中心指示。」
天線的另一頭沒有任何聲音,他一下子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幹嘛——他的工作就是確保程序,但現在沒有程序——應該先巡視車廂有沒有乘客嗎?好像不用,因為逃生門都開了。但乘客應該是不知道逃生門的手把位置的,因為那是安全員才知道的秘密,難道車上有其他安全員?前輩?還是退休或離職員工?還是⋯⋯那個老 5?
他想要再一次聯繫時,卻發現逃生門外的幾公尺外的地面處,有一個模糊的的影子。
是那隻貓。依舊如前輩所言地白皙修長到近乎透明,長期的地底隧道生活似乎對牠完全沒造成影響——怎麼可能呢,但——他立刻說服了自己,畢竟根據小時候看過的百科全書,貓每天花 ⅓ 的時間理毛,牠們的舌頭和雞雞一樣都有倒鉤,甚至能在吃生肉時把肉從骨頭上溫柔地舔下,如同剝去情人的襯衫⋯⋯
灰影突然竄動起來,每竄動一次顏色就變得更加暗沉模糊,牠要跑遠了。他還來不及決定要不要再次聯絡中心,就發現自己已經追了出去。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車廂踏入隧道。迎面而來的是一陣沈重蒸溽的熱氣,有點像前輩身上的氣味——他知道自己必須要快點追上去,貓雖然平常的活動需求比人類低,但在短暫的爆發性運動中,人類是完全比不上的,例如追逐、攀爬、跳躍、狩獵、交配⋯⋯
其實在車廂裡時他就發現了:一路上的複眼面板都是熄滅著的——應該說「幾乎」熄滅著,每塊面板都還有一個六角形版位亮著。但與其說是亮著,他更覺得像是「透著」,好像是複眼裡面有什麼由內而外地從那六角形的窗子洩漏了出來,畢竟雞蛋終有縫,就算只有一點點⋯⋯
他彎下腰喘著氣,發現自己和那灰影之間的距離似乎一直沒有改變過。他第一次痛恨自己不常運動,才跑了幾步心臟就好像要把肋骨給敲開了——貓絕對沒這問題,貓的心跳速率大概是每分鐘 150 到 200 次,代表就算人類的心跳暴增個兩三倍,牠們都還可以忍受——就算如此,他卻反常地覺得每一次跨步都越來越輕鬆,阻力越來越小,就像從水下走到水上——一步步脫離冰冷的地方,把最黏稠混亂的東西都留在那裏,讓自己在每一步中變得更像那隻幽靈貓,這樣才能進入那個新的、工程師與前輩所在的地方⋯⋯
眼前的黑暗已經濃重到幾乎能把他吞噬,他回頭望了望拋在身後的地鐵和複眼面板,它們已經混在一起、變成一抹模糊的粉紅光暈,且微弱到幾乎照不亮他的身形——這裡就是交界了。無論是列車還是複眼,這裡就是它們手指所能伸得最長之處了,所有的謎題與答案,皆生長於此——他呼出胸中最後一口氣,踏出最後一步。
他仍然在隧道裡,四周仍然一片黑暗,但他很清楚自己的確身處於另一邊了——不同的空氣、不同的溫度、不同的重力感——而且他第一次聽見了除了耳鳴以外的其他聲音:嬰兒的哭聲。
他嚇了一跳,隨即醒悟過來:那是貓的叫春聲——「牠在門裡有伴嗎?寂寞了怎麼辦呢?」前輩的戲言浮出他的腦海——其實當時他還想向前輩補充:母貓不只能忍受公貓的倒鉤,當生出幼貓後,牠還會用舌頭去舔舐牠們的肛門,用帶刺的舌頭——他當然不會和前輩說明這是為了促進幼貓排便,他只是想逗弄他,看看他會露出怎麼樣驚奇又困窘的處男表情而已。
他閉上眼睛,順著聲音前進,完全不在乎會不會迷路或撞到東西——反正人類的視覺,與貓相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貓的視野範圍有 285 度,人只有 100 度。貓在黑暗的環境瞳孔可以放大 300 倍捕捉任何一絲微光,而人只能放大 15 倍。貓眼有極高的時間解析度,當鳥振動著牠們的雙翅時,人類看到的那一抹殘影,在貓的眼中卻是一幀一幀的靜止定格畫面,只要牠願意,牠能從任何一個角度咬住翅膀⋯⋯在這一邊,複眼隱沒之地,貓才是全知全能、自有永有者。
他感覺聲音就在自己面前,他睜開了眼。
那是一個很小的房間,牆壁上綠色的緊急逃生燈還勉強亮著,順著燈光他看見房間的四壁都擺著快到天花板高度的鐵架,上面堆滿了泡麵、罐頭與瓶裝水。他沿著鐵架環顧整個房間,先發現更遠處依稀看得到一間浴室的洗手台與馬桶,又發現了一個手搖式手電筒、手搖式收音機、看起來已經空了隨意亂扔的瓦斯罐——都是一些古老、不依賴現代能源的東西。
房間的正中央有一張皮製安樂椅,椅子背對著他,扶手處掛著棉被一角,高聳的椅背頂端露出了一截纖瘦到有點萎縮的頭頂,垂著長長的白髮,但枯乾得好像隨時就要脫落⋯⋯
而那隻貓,正端坐在頭頂之上,像一尊地藏般瞇著眼,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喵——
「欸,你幹嘛。」
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領口有股不舒服的濕黏。這邊的一切和那一邊截然不同。
「你剛剛發出很痛苦的聲音,做惡夢嗎?」
他在那一邊並不痛苦,但他不說,僅順從地對工程師點了點頭,然後翻身面向牆壁。他決定了,就算與那隻貓可能再也不會相見了,他也要解開那個謎題,找到那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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