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來吧。」工程師雙手插胸半倚著臥室門,沒開燈的客廳看不清她的身形與表情,但在她把三袋還原淨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後,他覺得她就一直站在那裡。
「這次,就差這麼一點了。就在第三攤⋯⋯我這次偏偏不挑複眼推薦的居酒屋,什麼透過第三代嫁接技術、用世界僅存的一隻鴯鶓身上增生出來的雞蛋白做的唐揚雞,聽起來就很噁心⋯⋯」
他打了一個嗝,嘴裡發酸發苦,他考慮移到靠近廁所的沙發另一頭,但劇烈的頭痛讓他什麼事都不想做,只要他一邊思考一邊喝酒,下場就是這樣,從大學開始就這樣了。
「和那花俏的居酒屋比起來,自動販賣機的鱈魚肝和紅燒鰻罐頭永遠是安全牌⋯⋯雖然一定來自於污染最嚴重的無風帶海域啦,要不然怎麼可能這麼便宜、又從沒在複眼上看到過⋯⋯但我承認,一部分是因為我這次酒錢花太多了⋯⋯比利時啤酒雖然酒精度較高,但又貴又難喝,喝起來有一種奇怪的瓶蓋味⋯⋯」
「但拜這些怪酒所賜,這次前輩醉得可誇張了哈哈!我一直在猜:他到底是會先透露在那班車上看到了什麼——我說過吧,第一次聽到他叫這麼大聲——還是會先開始脫衣唱歌⋯⋯結果都不是,先出現的是來趕人的機器人警察——可惡,就差這麼一點,我就要知道答案了⋯⋯」
窗外高架橋上有輛大貨車疾駛而過,車燈掃過整個客廳,但在他看清楚水袋的位置與工程師前,它就已經開遠了,眼前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只剩引擎聲在他的頭蓋骨內反覆嗡嗡作響,他的頭更痛了。
「我們做複眼時,也沒像你現在這麼認真。」工程師嘆了一口氣,但聲音裡沒有帶著任何同理,只有冰冷的氣息。「最接近的一次,可能是複眼剛安裝到地鐵裡的時候。你還記得吧,那段時間我常常加班,無論是通訊軟體還是衛星電話,都無法聯絡到我,當時你還會為此鬧脾氣呢。」
「但那是沒辦法的事,當時複眼第一次脫離實驗室、降臨真實世界,有數不清的地方要調整與除錯。有不少程式碼的修正,我們需要當場改、當場 run 看看複眼有沒有發光、熄滅、用 500 毫秒為間距閃爍,諸如此類。於是我們在不知日夜的地下待了一個月又 18 天。」
「妳之前和我說過這件事嗎⋯⋯怎麼可能?你們在鐵軌上敲鍵盤?」
「當然不是,列車不可能為我們放慢速度或停班。於是公司在裝設複眼時,以三塊大面板為單位,在後方留下了工程師的工作室。有點難想像,但有點像是隧道裡的防空洞或避難灣,只是藏在複眼面板之後。」
「複眼後面有工作室?有房間?」他睜大了眼睛,他腦海閃過之前的夢,那個鐵架高到天花板的房間。
「別打斷我,那不是我想說的。」工程師的聲音變得深沉,臥室門那邊似乎比剛剛更陰暗了一些。「那一個月我像鼴鼠一般地活著。每天隨著鬧鐘起床,隨著鬧鐘而睡,除了簡單梳洗和吃公司準備好的泡麵外,就是在複眼的背面不斷地改程式碼、跑程式碼、伸頭出去看看軌道那端的複眼有沒有正確運作。但我那時——」
「伸頭出去?」
「面板有一個維修孔——說來諷刺,當初那個孔就已經設計成六角形了,簡直就是往後面板被強迫無限分割的悲慘預言——那個換氣孔可像換氣窗般推拉打開,我聽過有些工程師在探頭時沒注意隧道車況,被列車削去頭頂的慘事。但我想說的是——」
「那個維修孔在什麼位置?」
「設計圖在大滅絕時損毀了——先讓我說完,這些根本不是重點。」
工程師的嗓音從深沈變成了嚴厲。「那時,我像瘋了般把身心全都投在複眼身上:切結書我看都不看就簽了,心甘情願地順著佈滿鐵鏽的旋轉梯前往那個棺材般的工作室。家人、朋友、來不及看到的電影、和你,說真的,都沒有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當我離開地底重新看見太陽時,公司忙著把工作室的入口用徹底水泥封死以保護資產,而報紙上都是複眼的新聞,我以為我成功了。世上如果有神,祂第一次允許人類的所願化為所得。但之後我部門的衰亡、高層滿口的『商業思維』、複眼變成一隻醜陋的昆蟲,你都已經知道了。」
「因此,停下來吧。你現在追求的一切,不值得你繼續投入。我從複眼身上學到的教訓是:有些人或謎團,不需要進一步理解、更不需要被解開。」
他想要做些回應,但頭實在太痛太熱了,有些東西在腦海裡逐步成形,他還不確定是什麼,但唯一他能確定的就是怒氣。工程師的聲音離他很遠,像從水面上傳來的泛音,但他已經不是那個總是受困於冰冷水下的人了,他去過隧道深處那謎題與答案恣意生長的交界,他聽過醉漢與老 5 的傳說、差一步他就能知道前輩大叫的原因,但工程師她卻總是——
他把水袋甩回桌上,破了。
「所以,妳一邊和我抱怨著複眼,要我不要相信它,一邊卻又要我聽從妳這個失敗的複眼媽媽的話,放棄『門』這個謎題?」
「妳知道嗎,妳唯一和我不同的地方,就是妳是複眼之母,妳清楚知曉它過去被賦予的期望和最後的墮落,所以才能抱怨、能繼續前進、半夜不開燈用高姿態和我說教——你因為擁有真相,才擁有力量。而我——」
工程師打斷了他:「真相往往伴隨著意外,我不喜歡意外。」
「妳閉嘴,現在換我說——而我,做著沒有未來的工作,一隻寄生在地鐵裡的蛆蟲,我只不過、只不過是想找到一扇門而已!就算門後什麼都沒有,但光是這個真相,就能成為我日復一日被複眼死白的光籠罩的垃圾生活裡的另一道光——我做這一切,又有什麼錯?而且妳東拉西扯的,什麼意外呀!區區一個都市傳說、一扇莫名其妙的門會有什麼意外——」
他的話斷在空中,因為他腦袋中剛剛那些混亂模糊的思緒似乎突然獲得了重力,落上了正確的位置。他震驚到酒醒了一半,雖然他的頭依舊沈悶地痛著——沒錯,謎題的結鬆開了一點,至少是一部分。而窗外的高架橋上無聲無息,沒有大貨車來切開他與工程師之間的沈默。
「我自找的。不該和已經把腦袋喝爛的人討論正經事。」工程師站直了身子,轉身走進臥室。「我剛剛說的每一句話,是在和你討論『門』嗎?你好好想想。」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FyW2jfaV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