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小 8 的爆料不夠力呦。可可豆在發酵與曝曬時會吸引昆蟲,導致我們吃的巧克力中往往含有昆蟲的碎片——這根本就不算豆知識吧,這連小學生都知道呀。」
「前輩你喝暈了嗎,規則不是『豆知識要等價交換』嗎。你剛剛說了『無花果裡面往往帶有蜂蛹,因此不算素食』,和巧克力蠻對等的吧——而且事實上,市面上人工授粉的無花果,並沒有這個問題。」
「那還不是你剛剛先說了什麼鬼胭脂蟲——但我很喜歡無花果的故事噎。抱卵的雌蜂獨自一人鑽入無花果的底部通道,漆黑、幽深、宛若沒有盡頭、而且要命地無比狹窄,牠每前進一步,就把自己的一部分拋在了身後,半條腿、一片翅膀、整坨腹腔的內臟——你不覺得和我們的工作很像嗎?」
「是呀,但牠們的隧道終究有終點,能在寬敞的果實內部用最後一口氣產下卵,然後滿足地在一片黑暗中沈睡,順便幫無花果授粉。而我們卻永遠在途中,不會結果。」
「天呀,小 8 好黑暗,我們終於要討論存在主義了嗎,這代表我們真的喝太多了——再一罐?」
「不了。」他晃了晃手,示意前輩繼續在單人床邊坐好。他走向前輩租屋處角落、正發著噪音的小冰箱,拿了罐啤酒給前輩。
「怎麼服務這麼周到!嚇死我了!小 8 我一無所有呦,無以回報,你若想要敲我竹槓我只能——」
「前輩你也很清楚自己不是一無所有吧,你的腦子裡有我想知道的東西。」
這幾個月來的每一場酒局,他吐出從小到大累積的一切奇聞軼事,就是希望能換到那個『答案』,但一次也沒成功——他不會強迫前輩,他會遵守遊戲規則『等價交換』,他有信心,今晚就是最後了。
「我要說的下一個豆知識是:老 5 去了哪裡、地鐵都市傳說『門』的真相。」
前輩沒有吃驚,沒有像那天在車上一樣張嘴露出虎牙,但因酒精而渙散的雙眼卻變得銳利起來,開啤酒的動作也比平常粗魯,泡沫濺上了自己的胸口——前輩毫不在意,端坐於床沿一言不發地盯著他,任由泡沫滲入單薄的 T 恤,那些位置逐漸變得透明。
「前輩之前說:這個都市傳說有『兩個不可能』,一是過去公司為了尋回複眼,曾經徹底搜查過地鐵隧道,『不可能漏看一扇門』;二是都市傳說號稱這扇門是打不開的,這不符合公司安全至上的理念,『不可能做出打不開的門』。綜上所述,這個都市傳說根本不符合常識。」
「但我最近試著退了一步來思考:門,究竟是什麼?」
「門,是『通往另一個空間的通道』——天吶我講得好虛玄,但重點是:『另一個空間』。」
「而我最近才得知:複眼的背後是有房間的,是當初公司為了開發人員所準備的工作室——先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或可信度多高,消息可靠度百分之百——前輩的兩個不可能,再加上這一條新線索,我幾乎可以斷言:那個都市傳說的『門』一定存在。」
他稍稍停下來,以為前輩會說一些推理劇中警探的串場屁話——你這三腳貓偵探不要胡說八道、我不明白、怎麼可能、啊難道⋯⋯之類的——但前輩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盯著他。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滑稽,活像個電視上的政論名嘴或名不見經傳的教授——「停下來吧」,他想起工程師曾這樣和他說,但他可能和前輩一樣都醉了,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舌頭,已經不能回頭了。
「前輩之前提過的『露營火災誤報』,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麼講的嗎?『不到半秒鐘,前門、後門、廁所門、傭人房門、本來看不出是門的門、甚至連寵物房的狗門貓門,都一瞬間全部彈開』,大概是這樣吧。你用這個例子來論述你的第二個不可能:『公司不可能做出打不開的門』,但其實前輩的這一句話中,有一個關鍵能延伸出完全不同的解讀。」
「是什麼?」前輩終於開口了。
「就是『本來看不出是門的門』。」他鬆了一口氣,他第一次這麼感謝前輩的多話打破尷尬的空氣,小說中那些誇誇其談、一張嘴就停不下來的偵探,果然都有精神病。
「這打破了前輩的第一個不可能:『不可能漏看一扇門』,只要這個門是隱藏的、平常看不到的就行了——尤其複眼面板是重要的生財工具,為了增加廣告投放量甚至不惜把面板分割成很多小塊,公司不可能在顧客來來往往的地鐵隧道中,放上『平常看得到的門』而減少複眼的曝光面板數量。」
「但小 8 這說不通呀。」出現了,警探配角的標準台詞,他想。「公司不必自斷財路,不需要在複眼上面做門呀。」
「這是為了公司理念:安全至上。」
「剛剛和前輩說了,複眼後面是有一間開發人員的工作室的,也就是在過去一段時間中,那邊是有員工的,有員工就有安全議題。」
「一個房間需要有前後門,才符合基本的安全規範,公司不可能不遵守。然而那房間深深埋在地底下,簡直是個棺材,四周無處可走,如果公司一定要開一個後門,會怎麼做呢?——」
「——答案很明顯:公司只能忍痛在複眼上,開一個通往隧道的隱藏門,因為那邊才有空間、有出路可以逃生。你也說過,公司雖然視錢如命貪婪無比,但面對員工安全,公司至今沒有任何的妥協,從我們這種燒錢的安全員閒差就看得出來,身為公司命脈的複眼,更是如此。」
「因此,都市傳說中的『門』並不是一般的門,而是『隱藏的逃生門』:它看不見,所以大批的搜索人員才漏看了;它打不開,並不是真的打不開,而是背後的工作室沒發生安全事故,所以打不開。」
「前輩的『兩個不可能』看似有理且堅不可破,但只要搭配『複眼背後有房間』這個事實一起思考,一切都變得有可能。」
「而老 5 和他的貓消失在隧道中,應該就是去了那個複眼背後的房間吧——推理結束。」
前輩沒有說話,手裡握著空著的啤酒罐,鐵罐的表面掛滿了水滴,掛不住的就滑落到了地板上。他一方面覺得自己氣勢如虹信心十足,又好笑地發現自己和前輩的角色好像互調了——前輩第一次在他面前這麼沈默,而他第一次在前輩面前這麼多話。
「那麼前輩,等價交換吧:我想知道你在地鐵大叫的那天,究竟看到了什麼。」
前輩反身抽了幾張衛生紙,蹲在床邊擦乾地板的水漬,然後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把附近的空罐們匡匡噹噹地放進牆角的回收紙箱,此時前輩在他眼中不知為何顯得特別高大,背著光的臉灰灰暗暗的,他看不出表情。
過了 10 秒或更長的時間,前輩回過頭來,臉上帶著他從沒見過的複雜表情——不知是遺憾、悲傷、坦然還是堅決——輕聲說:「我不會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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