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 入睡邊緣

無水的石橋下永遠不缺腳步聲，將其當成搖籃曲的前奏，是入睡前的自我欺騙。喝醉的酒客搭著肩，凌亂不堪的吟歌配上腳步，別說陸月，沿街住戶都出來趕人了。

星月當空，陸月回到石橋下，如昨晚一樣的準備入睡。

經過一天的探索，陸月一無所獲。這時代如春芽般生機勃勃，工業的濃煙撐起社會的進步，鋼鐵支撐人們到達曾經只能仰望的頭頂，無法被科學解釋的事物不再誅殺思想——未來，人們昂首闊步，翻起古書的作業不再是主流，更多人鑽研著如何讓後代謹記自己的姓名，或者創造一個以自己為名的定理。

創新與突破，今天實驗室的新產物，隔日便會有商品以此進行推廣，似乎能用信心、乃至狂傲作為時代的代名詞。要是伊茲維奇能夠到這個時代，或許那場感冒不會使他永眠。

但陸月出現在這裡，她很抱歉。因為陸月等同於災禍，陸月還未離開，災禍肯定蟄伏於某處，咧著它一貫的獰笑。前幾個寧靜的時代，再如何朝氣蓬勃，也是被災禍煙滅，不存在異彩。正如人向蟻窩倒入熱錫，發展繁榮的蟻族也無法阻止不可抗力的力量毀滅自身。

唯一值得慶幸的，興許是這時代似乎不存在血團，哪怕微乎其微，陸月仍有機會挽回。

夜晚是天然的擴音器，任何遭早晨喧囂所掩蓋的，屆時都將登演月光下的野台。

噠噠⋯⋯鞋跟敲擊石板的清脆聲響。陸月側著耳朵，聽得很清楚。

又是一個打擾睡眠的夜晚行客。

腳步停止，約莫就在陸月頭頂。

女性、男性的爭執。

頭頂變成了「他們」，他們似乎對夜晚的疲倦無感，有來有往的言語，就像吵架一樣。

陸月沒認真聽，卻突然——

哐！這已經遠離腳步聲的範疇，宛如有人用空鐵盒狠狠砸向另一人的頭。而後那個步伐急起狂奔，跑出了石橋，出現在陸月的視野角落。

黑影飛快逃離身後追上的人，卻因鞋跟卡到石子，全身傾倒從斜坡狼狽滑下。陸月伸出了手，所幸雙方距離夠近，陸月盡力拉長手臂，得以搶在對方頭著地前擋住撞擊。

可是角度出了問題，陸月感覺小拇指往反方向折，形同枯枝般的手指毫無保護，這一下起碼脫臼了。

痛——當然，沒什麼是不痛的，詛咒不安好心，怎麼可能放過陸月。

「沒事吧，脖子有沒有扭到？」

踉蹌落下的人是女孩，正扶著腰，嘴裏喊疼，眼神盯著追下來的人。陸月定睛一看，黑影逐漸清晰，金髮的熟悉面孔也回過眸，兩人對上眼。

「陸月？」

「庫爾德娜⋯⋯」

兩人不約而同唸出對方的名字，眼睛充滿對奇遇的不可思議。

值得慶祝的巧合，但環境不願給予慶祝的機會。

「他們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追著妳？」

庫爾德娜一驚，顧不上心中的眾多問題，推開了陸月：「我們快走，他們是強盜！」

雪原有時也會出現強盜搶劫商隊，那時候村莊連接外地的線路就會完全斷裂。所有人都討厭強盜，陸月也是。

庫爾德娜口中的強盜來到兩人面前，酒氣熏天，紅腫的眼眶像沾鹽的傷口。皮外套脫了皮，衣服也開了線，潑泥打滾似的髒亂不羈。

又下來了，總共四人，他們傲慢地用鬍渣鄙視兩人。其中一人的頭腫了起來，顯然他沒預料到庫爾德娜的包裡裝著白鐵盒——他們的眼神怪異，不曉得是不是看上陸月的姿色，眼神的專注點比起庫爾德娜的錢財，多了份色慾的前驅物，使得他們在陸月的身體各處留下齷齪的思想。

「自己挑了個好地方，還帶了一個外國妞⋯⋯看來妳也很想要嘛。」

「⋯⋯該死的畜生東西⋯⋯錢你們要就給你們。」庫爾德娜丟下斜包，不屑的說。

「來不及了，小妹妹，你剛才敲的可大聲了，不補償是不行的。」

「想太多，巡邏快來了。」

「那妳為什麼剛才不喊呢？為什麼呢？妳覺得他們會巡邏到這裡嗎？」

對方咄咄逼人，亮出手中的銀光，刃鋒指向兩人。

「總比吃刀子好吧？小妹妹們。」

「嘖⋯⋯陸月，我數到三一起跑⋯⋯」

「⋯⋯」

刀子。

陸月習慣被刀子指著，不過通常持刀者也是自己。

說起自殺，陸月信手拈來，在歷史長河中無人能出其右的自殺經歷，使她每次落刀都準確且俐落。

而總是成為犧牲品的部位，是陸月的脖子，也就是咽喉，她才剛靠自刎來到這個時代，怎麼可能忘記角度如何拿捏，才能讓刀刃不被肌肉與頸椎卡住。

她早已不畏懼死亡到來，她只畏懼無限推遲的死亡。

「我選擇吃刀子。」

「什麼鬼⋯⋯」

出乎意料的答覆，彷彿持刀威脅的人是陸月。

陸月迅速靠近領頭強盜，用柔軟的脖子抵住刃口，手扶上對方握刀柄的手——顫抖、疑惑、猶豫，手掌鬆脫，只剩手指撐著刀柄。他們貪色貪財，但根本不敢冒犯物種自相殘殺的大忌。

「可以吧？竟然都提出來了，就代表可以選。」

「陸月！太危險了！」

死不了的。陸月想這麼回應，但現在搭配庫爾德娜的慌亂，盡力裝瘋賣弄死亡更有效果，於是她一手示意庫爾德娜停步，身體逼進刀刃，使鮮紅沿著刃口流向握刀的兩隻手。

夜晚的寒風中，任何過於溫暖的液體，都能激發人最原始的恐懼。

「我很擅長的，所以不要顫抖，儘管將手交給我。」

「妳⋯⋯瘋子⋯⋯！」

他們遺棄了語言系統，酒精留下的只剩口齒不清，甚至連力氣也在退縮中不敵陸月，被強迫著割開陸月的脖子，淪為真正的殺人兇手。

「是第一次對吧？再靠過來點，還要再深入更多。」

血濺了出來，淹沒氣管，陸月咕嚕咕嚕的嗚咽聲令人膽寒，但刀只是一昧深入，表明自刎的決心。

——直到陸月徹底染紅了自己。

——直到他們可以透過陸月脖子傾斜的空洞，與呆滯的庫爾德娜對視。

——直到他們毫無戾氣，拋下酒瓶，頭也不回的將刀留在陸月頸椎旁。

下一刻，陸月失活的身體墜下，一動不動，嚇哭的庫爾德娜趕緊上前，手指在陸月的傷口徘徊卻束手無策。她知道這是致死傷，即便有科學家聲明肢體是可以替換的，但涉及頭部的重創，他們連一篇論文都寫不出來，奇幻小說裡的不死怪物也難逃砍頭。

「陸月⋯⋯對不起⋯⋯」

陸月喪失呼吸，鮮豔的血在月光下暈開，弦月拉成絲線，沿著血流溯源回到陸月敞開的咽喉，勾住人耳無法捕捉的喘息聲，將它、將她帶出時間的洪流。

明明才見過一面、聊了些天，竟然害死了她。懷揣著難以傾訴的悲傷，庫爾德娜脫下外套，輕輕地蓋在陸月幾乎分離的頭顱上。

沉默於鮮血的躁動。

愧疚縈繞著庫爾德娜，她認為自己應該去警局自首，抓住那幾個強盜，為陸月的死伸明算帳⋯⋯但她心裡很矛盾、很自責，因為自己不想進警局與警官溝通⋯⋯就害的陸月慘死街頭。

明明剛才大喊，跑往警局就不至於這樣結局。

庫爾德娜糾結著如何起身，如何構築說詞——她並不知道，陸月沒有死亡的資格。

上個時代陸月就被雪狼吃乾抹盡過，啃了半天多，只剩一副殘破的骨頭碎片。結果狼群前腳離開，後腳她的骨架開始重組，被撕咬的肉塊與內臟也完好無缺地歸來。幾分鐘後，陸月就能像個沒事人一樣走動。

而這段淪為狼食到重生的過程，陸月的腦漿和雪混作一團，意識與知覺卻從未間斷。

如今，如出一轍。

血液回溯，肉體重新接合，外套下，咽喉就像膠水黏起兩張紙那樣無趣，曾被浸成猩紅的布料恢復原色。陸月死而復生，過去的時代肯定也不缺這種難堪的體驗，甚至創造不少傳說，令當代執政者為之瘋狂，追求著這種以詛咒為樞紐的「長生不死」，但她記不得穿梭生死究竟幾次了⋯⋯她只知道，那個時代絕對不復存在。

寧寂，血肉縫合的過程沒有庫爾德娜的啜泣聲大，就是幾近空虛的寧靜與枯寂。

隨著腦神經重新激活，陸月咬緊意識，唰地一剎那，猶如溺水者命懸一線爬出水潭，呼吸劇烈，肺部與心跳抽搐般的顫抖——陸月甦醒了。

「咳呵⋯⋯咕⋯⋯」

「陸月⋯⋯？陸月！妳還活著！？」

外套被掀開，陸月支棱起身子，柔和笑容第一時間安撫驚訝的庫爾德娜。

「晚安，庫爾德娜，我應該嚇到妳了。」

「妳真的沒事！？」

庫爾德娜箭步上前，難掩喜悅的捧起陸月的下巴，在脖子周圍環繞，一遍遍確認頭顱的完整性。

這是庫爾德娜第一次如此親密的碰觸陸月。

「妳剛剛被割開喉嚨了⋯⋯」

「我⋯⋯會一些幻術，像魔法的那種。」

說謊。

但這是好方法。

「像最近東方傳來的那種鏡幕幻術？還是催眠術？」

東方幻術⋯⋯陸月大致能瞭解，她的大腦被詛咒改造成能自適時代語言與用詞的型態，這能讓她更合理的生活，卻也會被這時代傷得更深、更痛徹。

她理解東方玄幻對這時代的影響力與奇幻價值，於是點頭答覆。

庫爾德娜似乎很吃這一套。得到建立於視覺欺騙上的理由，她便開始認知自洽，眼裡沒了淚水，滿是驚歎與佩服。

陸月感覺可以趁機坦白——用一種迷幻的方式、誤導性的坦白。

「我可以偽造死亡。」

「感官欺騙，陸月好帥！」

「很真實⋯⋯對吧？」

「不止把他們嚇跑了，連我都嚇到了。」

「先騙過自己人，才能騙過其他人呀，好啦，擦一下眼淚⋯⋯嗯？」

突如其來的擁抱，將陸月裹得緊緊的。方才被血液淹沒的地方，如今被庫爾德娜的溫度所取代，這種溫暖，宛如雪原暴雪季時填滿木柴的熾熱火爐。

「我真的嚇到了⋯⋯陸月。」庫爾德娜靠著陸月胸口。心跳聲令她安心。「我⋯⋯其實沒什麼朋友，已經好幾年沒和陸月這樣的人聊天，我真的不希望害了妳。」

「沒事的，沒事。妳看，我沒受傷⋯⋯喔，我的手指。」

骨節刺出皮膚，徒留脫落殷紅的白骨。那是剛才為了接庫爾德娜，被壓折的手指。

陸月的身體不是再生，而是接近復原的回溯。以剛才舉例，陸月的血液、神經、這塊脖頸，都是同樣的，從某個災厄肇始遺留至今的孽血。陸月掌握不了回溯的觸發條件，她看著小拇指的骨折遲遲沒有恢復，只能將手藏到後面。

「庫爾德娜，我變個幻術好嗎？」

「嗯嗯嗯，我要看！」

「妳先閉上眼，默數十秒，然後再唸出一次十到一。」

二十秒，足夠這種「小傷」修復完善。

庫爾德娜滿懷期待的闔上雙眼。啪——陸月則第一時間折斷殘餘的骨頭，用剛才強盜丟棄的刀子砍斷手指——不夠，她接著砍斷無名指、中指——果真，傷勢到達修復的條件，血液為絲，牽動手指連結手掌，貼得嚴絲合縫，下一刻，已經可以正常張開活動。

復原完畢後陸月丟掉小刀，此時庫爾德娜倒數五秒，而她已經做好準備伸出掌心面對庫爾德娜。

「三、二、一，我能睜眼了嗎？」

「可以了。噔噔，妳看。」

「手掌⋯⋯陸月好厲害，真的恢復了。我能摸嗎？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不是道具，有傳聞說是用紙做的假手，靠光源做障眼法——是手欸！」

陸月將手交給庫爾德娜，一頓摩挲後，庫爾德娜對這份以未知痛楚為媒介的幻術滿意得像要把手指吞了似的。

雲覆蓋月光，陰影灑落，黑是如此具象。粉與灰的異色瞳與庫爾德娜的燦金瞳相視，即便沒有陰影阻擋，庫爾德娜也堅信自己只會對那對異色瞳入迷。

風吹散雲幕，銀月敞然，黑蜷曲橋底下。燦金瞳睹見粉瞳的反射，失去陰影遮蔽，此時庫爾德娜才想起她們的處境——剛遭遇搶劫，身處石橋下。

「陸月，我剛剛來不及問，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我⋯⋯」

脫離了東方幻術的迷幻，陸月顯得多麼無力。

「妳不會昨天也風餐露宿吧？」

論可悲程度何止風餐露宿，她連風餐都沒有。

「我習慣這樣子生活，就像長期的露營。」

「那不就和那些股市失利的人一樣⋯⋯不，陸月前天說自己是旅人，是沒有表演，所以沒有旅費吧。」

所幸，她有個邏輯自洽的提問者，問題自死胡同中拔出。

「對。」陸月趕忙應下。「表演生活難免會這樣。」

「陸月要做什麼表演？像剛剛那種幻術？」

「一場大型幻術，主題是遏止未知的災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準備好，在湊齊旅費之前我會在這城市尋找⋯⋯遏止災厄的靈感。在這之前，我會做些小表演，儘量讓自己不餓死。」

又說謊了。陸月也憶不起自己何時學會說謊，彷彿說謊是伴隨人誕生、開口便存在的語種，隨著陸月一次次死亡重生變本加厲地影響她的習慣。

庫爾德娜作為聽眾，她毫不懷疑，全盤相信陸月。這不乏方才她阻止一場隔日新聞的感激，但更多的，是陸月能感覺到她自願聽取這些，就像興趣一樣。

一切都是故事，能連上就好了，至於如何連上，庫爾德娜的認知中，這並非陸月需要在意的。

「別這麼勉強自己，陸月要不要和我住，我家只有我一個人。」

「這樣太麻煩妳了，其實真的不用為我操心⋯⋯」

陸月停頓下來，因為最真切的理由，她不能言明——她與死亡絕緣，多一次解釋，就多一份暴露的風險。庫爾德娜是樂觀、擅於想像，不是笨。

可排除這理由，僅有一套白連衣裙與靴子，連投硬幣決定要往哪走的權利都沒有的陸月——「我能在這種狀況下活得好好的！」這句話就不是神秘東方幻術能夠辯解的。

「不麻煩，陸月能來比什麼都好。強盜什麼的不止有他們，被革職的人、工傷拿不到賠償的人⋯⋯喝了酒，聽了些放蕩於世的大話就隨時會變成一樣的加害者。雖然這麼說可能會壞了妳旅行的心情，但這不是格塔市的風氣，而是我們國家真就如此，文化蛻變太匆忙，著急地把不適應者都拋下，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也會被拋棄在時代的尾氣後。」

庫爾德娜接過陸月為她收拾好的外套，拎回擲出的斜包。她未發現血液從織線間流逝，因而未對色彩做出疑問。她牽起陸月咫尺可近的手，似乎決心讓旅人定居自己身邊，多一天的流離失所都令她夜不能寐。

「多個同居人也安全些，況且陸月這麼漂亮⋯⋯怎麼能把妳一個人留在戶外，剛剛那幾個傢伙用什麼眼神看妳，我能不操心嗎？」

「我，嗯⋯⋯謝謝妳，庫爾德娜。」

「陸月會怕我是壞人嗎？」

「庫爾德娜不可能是。」

「能得到陸月信賴，我好高興。」

庫爾德娜回以得逞的笑容，得意卻沒有惡意。

「我家雖然有多的床，但很久了，先鋪個墊子湊合一下可以，明天再買新的。」

「這樣子就好，不能讓妳破費。」

「看表演是要付錢的，我還欠妳人情，所以陸月就果斷接受吧，我還沒照顧過人呢。」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有什麼能幫上忙的，請立刻告訴我。」

「走吧，陸月。」

一起回家。庫爾德娜沒說，她沒這麼貪得無厭，還沒奢求到陸月能夠把自己家也當成自己的家。

但現在，她得到一個能帶進家的朋友了。嶄新的變數，如同調色盤添上新顏色，她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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