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五歲時,就升上中四甲班當中文科長。班主任說,我的樣子太傻,怕做學生會內閣會被別人恥笑,就做班會財政好了。班上的同學,雖然容易說話,但說話苟纏不清的也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我把金錢存放妥當,在記名紙上剔上他們的名字,再看著我寫好帳目,然後放心。在這嚴格監督下,辦事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星期,班主任又說我干不了這事。但是每位同學都要負責至少一項班務,便決定把我分配到專收集功課的科長這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每天早上坐在坐位內,專管我的職業。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班主任總是一副兇臉孔,同學也沒好聲氣,班房死氣沉沉,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回校,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在中五甲班交不齊功課的唯一的人。他身材不高大,青白臉色,身上帶有大大小小的傷疤;青絲中滿佈白班。穿的雖然是校服,但又髒有破,看似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因為他說話教人不懂,別人也用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名字,作為調侃他的綽號。孔乙己一回校,所有同學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小賣部的員工說,「要一包檸檬茶,還有一份咖喱魚蛋。」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抄同學功課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從陳老師的簿架拿下一張上星期就應該交的工作紙,抄在自己還未交的工作紙上」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露出,爭辯道,「參考功課不能算抄……參考!……讀書人的事,能算抄嗎?」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不鳴則己,一鳴驚人,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小賣部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暗中談論,孔乙己曾經也是學霸,但終究沒有堅持下去,也不會謀生,於是越過越頹……,頹到快成學渣了。幸而在中文科頗具天賦,在中文科上經常名列前茅,平均分勉強處於中遊。可惜他其他科目差強人意,對高中甲班而言更是慘不忍睹。還未到中六,就追不上學習進度,平均分位於甲班之末。經常要問同學借功課抄。因為他不肯用功讀書,請教他中文的人沒有了,借他功課抄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不問自取。但他在我們學校內,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隱瞞;雖然間中未能交齊功課,暫時被老師記下,但不出一週,定能補交,從老師的筆記本上刪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了幾口檸檬茶,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同學便再問道,「孔乙己,你真的當過學霸嗎?」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麼連全級前五十名也考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陰霾,喃喃自語。這回可全都是之乎者也的話,全然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老師和同學是決不會責備的。而且班主任見到孔乙己,也經常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邊緣人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有溫習過文言文嗎?」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有溫習過,我便考你一考。<<小石潭記>>中『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居字的意思是?」我想,連功課都交不齊的人,也配考我嗎?便別過臉去,不予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懇切地說道,「不懂嗎?我教給你,記著!這些文言詞彙應該記著,將來做老師的時候,要曉得。」我暗想我連會考都還未考呢,而且很多職業都不需要熟讀文言文。既可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停留』嗎?」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桌子,點頭說,「對呀對呀!而且『居』字在文言文一共有四個釋義,你知道嗎?」我愈不耐煩了,離開小賣部,回到我的班房。孔乙己剛用指甲蘸了醬汁,想在桌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歎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9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4xGvy0phc
有幾回,鄰班同學聽見笑聲,也趁熱鬧。他們看到孔乙己吃著一包薯片,便圍住他。孔乙己便給他們吃薯片,一人一片。鄰班同學吃完薯片,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孔乙己。孔乙己著了慌,伸出五指抓住薯片袋,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薯片,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些人都在笑聲裏散去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剛放小息,班主任正在慢慢的點算功課,提起筆,忽然說:「孔乙己缺席很久了,還欠十九項功課呢!」我才覺得他的確很久沒來上課。一個喝茶的同學說道:「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班主任望向我們,「不用管我,繼續說」「他總仍逃避學業。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去偷吳班長的功課來抄。他的功課,能抄的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帶到梯間暗角問話,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天,再打傷了腿。」「後來呢?」「後來打傷了腿了。」「打傷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也許是住院了,也許是死了。」班主任也不再問,收拾文件準備到別的班房教書。
中秋之后,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還未到冬天,但我並不耐寒,不得不穿上外套了。某天放學後,上課疲倦,我正合了眼坐在小賣部的一張長椅上。忽然聽見一把聲音,「幫我買包檸檬茶。」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熟悉。坐著看不到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孔乙己拿著支架,踉蹌地走到一張椅子坐著。他的臉又黑又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外套,盤著兩腿,後面墊著書包。見到我,又說道:「幫我買一包檸檬茶。」班主任剛好經過,準備回家,說道:「孔乙己麼?你還有十九項功課未交。」孔乙己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補交吧。這回先補交幾份功課」班主任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抄同學功課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抄功課,怎麼會打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跌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班主任,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班主任一起笑了。我買了一包檸檬茶,放在孔乙己旁的桌上。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里,見他身上滿是泥巴,原來他是如此狼狽。不一會,他喝完檸檬茶,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拿著支架慢慢地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聖誕假前,班主任拿出記錄紙說:「孔乙己還未交齊功課!」到了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未交齊功課!」到我升上中六後卻沒有說,再到聖誕假前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會考放榜日還是沒有見,孔乙己大概已經死了。
(三十年後,吳班長成為了教育局局長,說道:「學生會自殺,主要是因為欠缺生涯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