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說，你的使命是半年後給旁邊桌子的人遞上鹽死去 -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那現充的人間失格（壽命餘下173天5小時20分2秒）

儘管我要辭職，我並沒有因為生命倒數的關係要馬上離職。不單是責任感的問題，還因為我認為這份毫不起眼的日常，似乎也能告訴我什麼——雖然還沒有。但那種平常的生活也在一定程度上給予我安心感。有一種以往我不曾得到過的充實。我一點都不覺得在僅餘的生命裡工作是在浪費。

往後的幾天我跟月小姐有偶然地碰面，並沒有再像上一次的喝酒談天。不過每次相見總有種莫名其妙的尷尬感，她臉紅害羞的不再敢跟我直線，或許是有點後悔了吧。我很識趣的也沒多說什麼。這只是小問題。

相比起來，我辭職這回事所引起的水花比我想像中要大。

只不過是個路人甲工作五年後辭職罷了，怎麼莫名其妙變成要去自殺嗎？從容就義？尋找自我？追逐夢想——這些還好。

「隔壁老闆竟然還覺得我是比非洲某個公主逼婚——這不好笑，對吧。」

哈哈哈哈哈哈——對方卻不是這樣認為，很失禮的捧腹大笑。

「阿凡，誰叫你給人的感覺已經定型了。根本沒人覺得你會轉換跑道，尋找什麼人生第二春。」

時間點回到我跟那個死現充的對談。

「雖然不值得驕傲，不過我可是有自知之明的。跟峰你不一樣啊，我可不像你是個前程錦繡的大學生，面面俱圓，有外在條件又有女朋友的現充——說話回來，你怎麼不去喝汽油去死一死啊。」

　　「你這番話真過份啊，於凡兄。雖然也不是第一次聽了。」

　　他爽朗的笑，沒有動怒的意思。畢竟，我和他關係至少是開玩笑可以到這種程度。

　　我又回想起跟他第一次見面，他也是差不多的笑容。

　　峰這傢伙在我初入職時已經當了一年兼職了。年齡上我大他三歲，職場上倒屬於我的前輩。雖說是前輩，這個人卻從來沒有任何架子，十分熱心，對於新人的我給予很多幫助。加上他總是掛著清爽又開朗的笑容，能言善道又外向，我覺得他是個不論在任何圈子都是受歡迎的類型。有女朋友也很合理。

　　而且，這麼現充的傢伙，竟然跟我一樣有接近的嗜好，我也有覺得意外。偶然互借遊戲，或跟現在一樣在各種地方閒談動漫或一些廢話——嗯，總之，不論是興趣還是把時間花費在我這種人身上，這些感覺都不太像他。

　　不，興趣畢竟是因人而異，一個外表兇狠的大叔假日愛逛甜品店也不至於要被指責，頂多被說不合適。

　　但這傢伙就算有那個心也不至於有那個時間吧。

　　學業，兼職，女朋友，再加上未來兩個字足夠把一個年輕男子的時間用光了吧？那有時間花在興趣身上？還是說這傢伙是個優秀的時間大師，能夠完美地平衡？雖然這傢伙真的很優秀，至少在我跟他接觸的時間裡，職場好，人事好，還是朋友——也好。

　　——然後跟這麼一個嗜好相近的朋友相處了五年。

　　即將分別。

　　「我突然想到，如果把自己比喻成某種動物，你認為自己是那一種？阿凡？」

　　啊，不準說人類——峰突如其來的提問後補充了一句。

　　這個問題我從沒想過，實在不好回答。

　　「嗯……是地鼠嗎？終日潛伏地底，不見陽光……又或者某種深海魚。」

　　「嗯——也不能說不像，不過我覺得你比較像爬蟲類。」

　　「爬蟲類？」

　　壁虎、變色龍、蜥蝪、守宮那種？

　　「對。一副不管生病還是生存都像是生無可戀的樣子，無時無刻有意無意散發著『不要管我啦』『我受夠了』的氣息。」

　　我叉手想了想，感覺好像沒有說錯。

　　「那如果有棲身於深海的爬蟲類就是完美答案了吧？」

「哈哈哈，這不可能啦。不過我這樣說你還不生氣，竟然還進一步的自嘲。」

　　「該怎麼說呢？大概是我覺得意外地很貼切吧。」

　　我行我素。唯一繼承自母親的那一面。

　　「那我呢？你覺得我像什麼？」

　　你不說自己的答案就直接問我嗎？算了，沒所謂。這個問題我能輕易回答。

　　「狗吧。小型犬，博美那種。好像本能一樣，對陌生人都會開開心心的撲過去親近——大部份來說。」

　　「大部份來說？」

　　「還有小部份是不為人知，相當隱密、黑暗的一部份，可能跟那大部份截然不同，完全相反。雖然只是直覺。不過我向來不探究別人內心深處。」

　　不要忽略別人的黑暗面，但也不要深入別人的黑暗面，這可能是我少數緊記緊守的處世哲學。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對我的看法。」

　　他點點頭的如此說。但這個點頭究竟是同意我的說法，還是「你這傢伙原來是這樣看我」那種意思我不得而知。

　　他目無表情，似乎並未對我的看法展露感情。反而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語。

　　「像博美犬本能一樣討好所有人……麼。哈哈。」

　　峰露出一個自虐的苦笑後，把那支已經快到盡頭的煙吸了最後一口。

隨著一支煙的結束以及煙霧的消散，他的表情也像是從最表層的部份慢慢剝落，從苦笑笑漸漸變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悽楚。

　　——我是又一次無意間看到別人的真實臉孔嗎？繼月小姐之後，眼前這位男大學生現充露出的臉活像死人，又像行屍。

　　一個二十三歲有大好前境的青年，照理不可能出現如斯表情——不對，面具剝落後，露出的是什麼都沒有的虛空。

　　「……你現在的樣子不太像平常的你呢，是發生了什麼嗎？」

　　「沒什麼。對了，趁著這個機會，談談一些深層次的話題好嗎？」

　　他對我的試探未置可否，反而輕笑的反問我。

　　雖然笑著，但我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神不帶笑意。

　　……有種不太好的感覺。莫非，現在這部份才是他那不為人知的「小部份」嗎？相當隱密、黑暗的一部份，跟那大部份截然不同，完全相反。

　　原則上來說，我並不喜歡踏進別人的「黑暗」，如果是平時的我應該會打打馬虎混過去吧。但仔細想想，我都沒什麼好失去了，所以根本沒所謂吧。

　　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我即將離去，他才向我吐露內心所想。萬一他的負面情緒得不到釋放，甚至在我死前先自殺，那我可接受不了。

　　我想了想，就當作是聆聽朋友的煩惱吧。

　　「沒所謂，你說吧。」

　　我的回答好像令他苦澀的表情有點緩解。

　　「該從那裡說起呢——話說，你知道人間失格這本書嗎？」

　　「一本消極的私小說。任何人都會覺得作者太宰治就是書中主角的自傳。這位大文豪英年早逝，自殺第五次終於成功。人間失格是他自殺前最後的作品。」

　　還有，血型跟我一樣是AB型。

　「你算是頗清楚嘛。話說，『膽小鬼幸福也會害怕，碰到棉花也會受傷。』也是人間失格很出名的一句話呢。對這一句，你有什麼看法？」

　　「你今天的問題好像特別多呢……」我下意識的抓了夫後腦。「不過，這可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讓我先仔細想想吧？」

峰看著我默默靜待，我大概想了一兩分鐘後才回答：

「我想，我是不太認同——不，應該說連理解都做不到吧。『膽小鬼幸福也會害怕』，我覺得他好像是在說他十分清楚幸福的具體模樣呢。知道一句話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然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接下來則是我的延伸，如果幸福和不幸都是花，那植物圖鑑裡幸福這品種應該只有幾頁篇幅，而不幸大概幾百頁也不夠用。始終不幸這玩意嘛，多姿多彩形形色色，百花瞭亂得叫人目不暇給。但幸福這東西我還真不清楚——啊啊，如果是世人所說的幸福，健康財富家庭什麼我當然知道，所以在圖鑑裡肯定會佔幾頁吧。但那些是不是就代表我個人的幸福我就不知道了。要我說的話，一個人能夠清楚肯定對他本人何之為幸福，他就已經少了一半的不幸吧？所以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好害怕。」

　　峰靜靜的聽著我的論述，沒有說話。可能沒有意見也可能不想先表達意見。

　　我對後半句繼續說。

　　「至於『碰到棉花也會受傷』，也不是不能理解啦。除了被虐狂跟變態，誰會有迷戀受傷這種喜好？但倒令我想起張愛玲的一句話『回憶中有些忘不了的哀傷，其實也是一種淡淡的幸福。』你總不會說你不知道鋼之鍊金術師吧。想得到什麼就要付出同等的代價，在追逐和探求什麼難免總會受傷，不過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往往總要受傷、付出才能得到吧？因為出門就有可能遇上交通意外，所以一輩子龜在家裡只是本末倒置。脆弱當然不是好事，但因此害怕受傷我覺得那才更悲哀。雖然不是說，受傷就能一定得到什麼……不過，一個不願受傷的傢伙，應該什麼都得不到吧。」

　　「嗯……」

　　聽了我的感想後，峰陷入了沈思，良久才開口。

　　「我有時真不搞懂你是積極還是消極。」

　　「大概在消極那方面非常積極吧。」

　　我們相視而笑。

　　老實說，我也搞不懂自己。我總覺得自己複雜而多變。我明知道亦承認付出才能有所回報，但同時又會在心底覺得「哦，所以呢？」而抗拒努力。說不定我就是那種很會說而不做的那類型。

　　「所以說呢，我覺得你的確很像爬蟲類。」

　　峰忽然又提起動物話題。輕笑說著。

　　「特立獨行，我行我素。濃厚的個人風格十分強烈。」

　　「是嗎？不過這感想我再聽一次才覺得尚有破綻呢。貓也是這樣的吧？」

　　「可是貓是被人愛著呀？不管他任不任性，貓的外表先天就足以博得人類的好感。但爬蟲類不是這樣，他們總是理所當然、無時無刻一副『老子就是這樣，誰理你怎麼想』的感覺，不管牠有沒有受人喜愛。」

　　「你這樣說我好像真的沒法反駁……」

　　以後跟陌生人自我介紹時，是不是可以用一句其實我像爬蟲類——作為開場白？雖然我應該沒機會了。

　　「而且啊，被愛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峰冷不防的冒出這一句。明明語氣是那麼輕鬆，內容卻令人感到沈重。

　　「……你是在炫耀嗎？」

　　「不，那是我的真心話。」

　　此刻他目無表情，眼光落在遠方。卻不是空洞，而是有血有肉的表情。我無法從這個臉孔中窺探他的真意，但總覺得這才是「峰」這個人其中一個真實的面貌。

　　我腦海裡突然連結起一句話。

　　「你接下來該不會想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吧？」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沒有絲毫迷惑，沒有一分停頓。斬釘截鐵。馬上。迅速。一切就像是那麼自然而且極度必然，輕描淡寫到教人訝異，但又難以置信到令人啞然。然而語氣中不帶力量，整句話卻又那麼充滿份量。猶如以平淡激起洶湧波浪，以無聲去捲起風暴一樣。他這麼一句足以叫我形容到如此程度。

　　我無法一時三刻就回應。

　　「不過我跟你說，你是因為太宰治知道這句吧？說起來人間失格的確滿滿給人一種這樣的味道呢。不過據說原創者不是太宰治，而是一個落寞詩人寺內壽太郎之手呢。太宰治好像只是在機緣巧合下剽竊。」

　　「原來如此。」

　　他忽然作補充說明，我下意識的點頭——不對，這根本不重要吧……

　　「你該不會最近有什麼煩惱吧……搞不好你現在比我更接近自殺。」

　　「難怪你會這樣想。不過，假如這是煩惱，那肯定不是最近的事。」

　　不是最近？那從什麼時候開始？

　　「一直以來？」

　　「從小開始懂事吧！」他嘆了一口氣，仰天繼續說。「你大概認為，像我這種有前途的大學生，有女朋友又外向開朗，身邊也不缺乏朋友，有煩惱也不該是這種不同尋常的煩惱吧？甚至可以說，你覺得走在正途、走在正確的道路才是應該的。對你以言，我就是正確道路的最佳例子，所以言談中你會流露羨慕和自卑感，因為你覺得自己雖非身於錯誤，但也不是全然正確。」

　　「……」

　　我只能用沈默承認。峰說得沒錯，我對於「正路」有具體的認知，甚至有理想的系譜。但對自己不存活於那條「正路」，我總是有莫名的自卑感。

　　——我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存在那條「正路」？一出世？中學開始？追逐夢想那刻？還是夢想破滅之後？又是什麼因素使我不在「正路」？我的扭曲性格？沒有母愛的家庭？後天的不努力？或者一句都是社會的錯就對了？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能認為有各式各樣的諸多因素、從巧合和必然、從內在和外在、經由我自己的手——也可能和命運或神什麼的手一起組合，得出現在的「我」。

　　我大概已經放棄了重回正軌。而是在一條半崩壞的路上隨意放任。

　　——說又話回來，你怎麼那麼清楚？雖然最近身邊多了個有讀心能力的傢伙，但我可不想認識第二個。

　　「……你該不會有什麼讀心術吧？」

　　「你不也察覺了我那不為人知的小部份？」峰輕笑的反問著。「每個人都會有一些『東西』或『部分』想藏在內心深處。但就像吉良吉影一樣，『一個人可以把自己的心隱藏在別人的肉體下生活。但是誰能夠一輩子隱藏自己的本性？』」

　　這傢伙果然是徹頭徹尾的JOJO迷，竟然能夠隨手引用。

　　「日久見人心吧！大概。就像你察覺我一樣，我也了解到你什麼。那一點都不奇怪，畢竟我們都相處五年了。但是有一點你或許會意外，雖然你羨慕我，但其實真正羨慕的應該是我才對。」

　　「嗄？」

　　羨慕？羨慕我？

搞什麼啊，難道於凡在他不知道的期間連粉絲俱樂部都有嗎？怎麼連你也說羨慕我！

　　我只能疑惑的看著峰，而他也能完全吸收我的疑惑然後說：

　　「對。你沒聽錯我沒說錯，我的確羨慕你。」

　　「那我真的不解了。」我叉著手，頭也側了起來。實在完全無法理解他這番說話。「如果你說羨慕玲，或者是其他人我還能明白，但我完全沒有可以令你羨慕的部份吧？」

　　「我羨慕你無時無刻都做著自己。或者你會對自己的環境不滿，未必喜歡過去每一個決定。但至少，我覺得你是對自己忠實的。」

　　這句話的含義很深，甚至難以明白。峰這小子究竟想表達什麼？

　　「難道說，你對自己有所不滿甚至有所質疑嗎？」

　　「應該可以這樣說吧。」

他又從煙盒掏出一支煙點燃，這一支應該超出他每日的上限才對。

「嗯？你的表情好像在說我抽得有點多呢。不過，有些說話始終要借酒精、尼古丁什麼的

才好說啊。」

　　我雖然不太喜歡煙味，不過此刻也不想阻止他抽煙——或者說，不想阻止他繼續說。

　　「在人間失格的末段中，有一段我很印象深刻。葉藏跟他的豬朋狗友堀木在醉酒中玩起反義語的猜字遊戲，並接軌到罪這個名詞身上。『罪的反義是什麼？這是個耐人尋味的題目。感覺從一個人回答這個題目的答案中，就能完全了解他的一切。』我深有共嗚。」

　　「所以你想像剛才一樣，讓我回答你這個問題？」

　　「你會怎樣回答我也很感興趣，不過這次就讓我先說吧！」

　　峰又抽了一口煙，仰天噴出煙霧後，緩緩開口。

　　「我曾經想過。如果罪的反義是法律的話，那不在法律條文上的惡，或是沒被法律捕獲的人就不是罪了吧？而且法律也不完美吧？一個明確犯法的惡人，憑著大量人脈財力去逃避法律的制裁，即使給他成功逃掉，他就不是罪了嗎？明顯不是吧？所以我認為罪的反義不是法律。」

　　「……」

這麼嚴肅正經的話題，月小姐不在真是有點浪費。

　　「——那麼會是善或正義嗎？」峰又繼續說下去。「但是在此之前，什麼又是善？什麼又是正義？不，尋根究底的話，罪的定義又是什麼？不定義罪又怎去定義善或正義？又是誰去決定的？偉人？哲學家？宗教家？或者宗教裡的神？假設是以上其中一個，又該以那個作為準則才正確？」

　　唔——姑且先不論歷代、各國哲學家如過江之鯽，光是世上著名的宗教有道教、佛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印度教，甚至不同形式的民族宗教，教義和戒律已不盡相同。

　　何況即使是佛教，分支都有甚多，俱舍宗、成實宗、禪宗、密宗、般若宗、法相宗、華嚴宗、法華宗、律宗、淨土宗、地論宗、攝論宗、涅槃宗——同是佛教，修行思想觀點有同有不同。

　　假如說罪是種不合道德或教義的思或行，那不同宗教和觀點，在各自論述何為正當的思想和行為的同時，也等於從不同的角度切割出罪的側面。

　　換句話說。

　　「這不可能有絕對答案吧？」

　　「嗯，我也如此覺得。何況我也沒有宗教信仰。假如有讓我信服或能夠盲從的宗教，我大概輕鬆很多。」

　　「所以你沒有答案？」

　　「那倒不是。」峰的俐落的回答我，再抽一口煙。「很久以前看完人間失格後，我對這個問題想得很深，想到我自己、想到我內心總是無法訴說的那一面，我最後得出結論——是誠實。」

　　峰右手夾著煙，頭及雙手下垂，那雙看著地下無神的眼睛讓整個側臉十分惆悵。剎那間我有一個眼前並不是一個年青人，而是一個老年人的錯覺。

　　我不願繼續看著這個側臉，所以我改看天上的夜空。

　　「誠實？」

　　「嗯。誠意、誠信的誠。忠實、厚實的實。」

　　誠實。

　　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無法馬上理解他為什麼會如此想。稍加思考後，我開口：

　　「你覺得自己並不誠實？」

　　「嗯。」

　　他短促的回答。卻不知為何讓我聯想到野獸瀕死的嗚呼。

　　「所以你覺得自己是個謊言集合體，日常的模樣都只是演技嗎？」

　　「該怎麼說呢……對了，你有看古龍吧。陸小鳳系列的決戰前後，有嗎？」

　　「有。」

　　雖然只記得大概。

　　「那就行。」

　　他站了起來，走到附近的垃圾桶把煙丟掉。明明才燒不到一半。

　　「其實我也沒多喜歡香煙。當初抽煙不是幼稚的覺得帥氣，而是以為苦悶可以隨著煙霧一起排出，結果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站到我面前苦笑說著。隨後雙手插進褲袋繼續開口，臉上已沒笑容。

　　「說回古龍吧。從葉孤城的計畫被陸小鳳點破，使出輕功逃至西門吹雪臉前停下——那邊開始說吧？

　　『西門吹雪忽然道：「你學劍？」

　　　葉孤城道：「我就是劍。」

　　　西門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劍的精義何在？」

　　　葉孤城道：「你說。」

　　　西門吹雪道：「在於誠。」

　　　葉孤城道：「誠？」

　　　西門吹雪道：「唯有誠心正義，才能達到劍術的巔峰，不誠的人，根本不足論劍。」

　　　葉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縮。

　　　西門吹雪盯著他，道：「你不誠。」

　　　葉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問道：「你學劍？」

　　　西門吹雪道：「學無止境，劍術更是學無止境。」

　　　葉孤城：「你既學劍，就該知道學劍的人只要誠於劍，並不必誠於人。」』

　　我並不誠實，一直如此覺得。」

　　「……」

　　峰頭垂了下來，彷彿是在對某個人或什麼慚愧。我的腦海裡只覺有疑惑，然後思考片刻後問：

　　「你是覺得對誰不誠？」

　　「父母、朋友、女朋友、社會——可能是一切，不，搞不好我最不能接受就是對自己不誠實。」

　　峰又坐了下來，坐在我旁邊，雙手下垂兩手手指交叉，目無表情的看著遠方。

　　「我自小就半強逼的被要求學春秋戰國的思想。像儒家的孔子、荀子到孟子，道家的莊子和老子，甚至是韓非子和墨子都有。話雖如此，我在嚴格中長大並不是在苛刻無理、沒有家庭愛下長大。父母對子女有要求有期望，我覺得很合理。凡事對人以誠以禮待之，我認為那也很正確。走在大家也認為『正確』的道路上，那更是正常不過。我也有這種自覺。」

　　「……」

　　「但是某天——大概小學五年級左右，我對於我所認為理所當然的思想和觀點，忽然在心底冒起了一句『所以呢？』。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完全沒有任何先兆，就像觸電一樣剎那閃過，卻留下無比的重創。不，還沒那麼簡單。我好像是是打開了不能打開的潘多拉盒子，從此有無數的奇形怪狀的東西會在腦海冒過——『然後呢？』『為什麼？』『有意思嗎？』『你真的願意屈服嗎？』……」

　　我默默聽著。不寒而慄的同時，也有種類似感嘆或感慨的心情湧出。

　　「你知道我在對他們微笑的同時，心底會怎樣想嗎？」

　　峰扭過頭看著我，那是一個非常非常慘淡、無比苦楚、彷彿要哭似的——苦笑。

　　他沒有等我回答，又扭過頭繼續說。

　　「例如父母，拿著高分成績單給他們看，走在他們覺得好的路上，讓他們高興的同時，我卻不時會想『別管我。』『人生是我的。』『關你們什麼事？』然而他們並非真的那麼專橫獨斷，我也有足夠的自由度。他們明明很好，但我還是會這樣想。」

　　「……」

　　「又例如朋友。小學到大學我都是笑臉對人，盡可能外向熱心。孟子曰：『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簡單來說，禮貌和親切就好比是通行証，可以簡簡單單令絕大部份人產生好感。所以我從不缺乏朋友，但也因此沒有真正的朋友。我從不以真心對人，卻常在內心對我的『朋友』咆哮『你們懂我什麼！』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了。」

　　「……」

　　「——甚至是女朋友。她除了比較囉嗦，晚上總是要用電話強制要我陪伴她超過半小時，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女孩熱戀都是這樣子吧。平時也很百依百順，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不是我炫耀喔？你也看過她吧。外表姣好，個性也絕不差。但如果真的有人問我『你愛他嗎？』那要搬出我的內心話的話，我也只能回答『大概不吧。』我甚至覺得有沒有這個女朋友也是沒所謂。告白也不是我。我實在是拒絕不了，同時也想試試交個女朋友能否有所改變——不過還是什麼都沒有變。」

　　「……」

　　「不對。說到底，最難以忍受的是對自己『說謊』。嘴上對著別人說的話，在心底裡卻有另一個完全相反的句子——無數次了。已經是無數無數次了。內心的『自己』對著我說『你呀，究竟還要偽裝隱藏到什麼時候？』譴責的是我自己——受苦的是我自己——不得不去忍受！受罪！那個也是我自己！我其實滿佈傷痕，但無人知曉……」

　　「……」

　　峰忽然站起來，對著夜空大叫。

　　「我其實很想對世上每一個人說，這才是真正的我啊啊啊啊！」

　　他的聲音越過遠處，整個空間沈默良久後，他才別過頭轉回來，用他有如招牌般的笑容對著我說：

　　「舒服多了。不過，嚇到你了吧？抱歉啦。」

　　「……我很冷靜喔。」

「騙人。」

「真的。」

「騙人。」

「對。」

沒想到我還能現學現賣。

　　——嗯，用嚇倒或驚訝已不足夠了，應該說是震撼。峰的話根本就是炸彈，從我耳朵進入後在腦海大爆炸。

　　「……我現在只想問一個問題。對你來說，身處的工作環境也是在偽裝嗎？跟我和玲相處，也是不盡真實嗎？」

　　「嗯——我也很意外。工作的世界不管是對內對外，對人對事都需要不要太近、不要過遠的恰當距離。就算工作內容是重複性、不具新鮮感，要求對任何人展露出基本禮貌性的笑容，這些對我都是恰到好處的舒服。只有這裡，真的就像我心靈的綠洲，可以毫無負擔的渡過。」

　　或許是工作需要表現和投入，卻不需要深入的模式反而很合適峰內心感受吧？加上便利店的服務性質是蜻蜓點水式對待客人，也沒有複雜和需要角力的人事環境。所以對峰來說反而是恰到好處吧。

「這點我有同感。」

　　「所以，從中學兼職到現在大學就過了六年。若以工作性質和薪資應該不難找到更好的條件。但我就是喜歡身於這裡，少數可以讓我短暫忘記心靈負擔的地方。跟你們兩個相處很愉快，真的。動漫也確實是實際的愛好，沒有為了要迎合誰而勉強發展一種嗜好，而且恰好也是我們三人的共同話題。我想你會理解吧……把自我重疊影射，投身於虛構的作品裡可以暫時忘記現實的種種。」

　　「……」

　　無法否定——不如說實在是毫不偏差地正中靶心。

　　「所以你放心吧！跟你們相處是真實的，喜怒哀樂都是真的。沒有人喜歡被背叛，但我沒有在騙你們。」

「……嗯，我信你。抱歉。」

　　「沒事。」

　　我感到很慚愧。峰好不容易才向作出自白，我卻先考慮自己，怕自己受到傷害。峰不但知道這點，還因此顧慮到我。就沒有什麼能為他所做嗎？

「生而為人，我很抱怨——」

不知道為什麼，各種想法交織的情況下，這句話反射似的說了出來。

「嗄？」

「我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怨！』如果寺內壽太郎、太宰治和你會說『抱歉』的話，這句話就是我改編兼原創。」

意想不到的會心一擊——彷彿如此擊中峰後，他露出驚愕的表情喃喃自語。

「生而為人……我很抱怨……生而為人，我很抱怨……我很抱怨、抱怨、抱怨……麼！哈哈哈哈哈哈——」

我好像是說了個什麼驚天動地的大笑話似的，我能感受到峰發自內心真心的笑著。等到他差不多笑完後，我靈機一動的跟他們一樣，玩梗。

「你的下一句話是：『你意想不到。』」

「嗯……我意想不到——真的意想不到。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哎——上次這樣大笑應該是美人魚的警察局情節吧？」

「我還是喜歡功夫扔刀的情節。」

「回魂夜我也很喜歡——再說周星馳電影就離題了，不過。」

峰拿起煙點燃，並且大字的坐在公園的椅子上向天吞吐。

「嗯。我好像是第一次感受到香煙的美味。」

「真的嗎？有點想試一下。」

「嗯，比事後煙要棒。」

「這我就不想知道。應該說你最好死一死，有女朋友還煩惱的天殺傢伙。」

「哈哈。」峰乾澀的笑了兩聲又繼續說。「太宰治出身富庶，外表又是那麼的帶著憂鬱氣息的俊俏，還能一直有女人陪他自殺……不缺乏錢、不缺乏女人，還是個文采飛揚的大文豪，就連這麼一個人都要不停自殺，表達出『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那麼精神失落、一種對社會世界表達諷刺、同時又對自己多麼絕望的一句消極說話……嗯，但你改得頗維維妙維肖。那個怨字把句子變成一種體現社會後現代無奈、帶著悔恨、自暴自棄、又隱約帶挑戰和不言敗的感覺。」

「突然想到罷了。但我覺得，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太宰一分半毫。儘管有些人認為人間失格這本書是種荼毒年輕人的帶毒心靈雞湯。但引起多數人的共嗚卻是鐵一般的事實。那麼輕薄的一本書，卻是歷史上的文學巨著。或許太宰治的不幸在於，儘管擁有那麼多大家認為是幸福的外在事物，可是他內心的深處的空洞卻一生都無法填補。」

共嗚。共感嗎？太宰治實在是朵難以分類的異色花朵。

我不敢說我跟太宰治沒有共嗚，也不能說沒有認同。但更多的是羨慕妒嫉恨，出身、外表、女人、文學成就——那怕只是擁有一項我大概也能沾點幸福的花粉吧？

「可是你呢，峰？太宰治用酒精藥物和女人麻醉自己，用文字去紓發自己……那你呢？」

面對我的問題，峰抽了一口煙才回答。

「太宰治面對的是自我生命價值、精神深處的問題，我只需要面對是我自身的問題……這麼一比我的症狀要輕很多，緩解病痛所需要的手段也簡單許多。說到文字——嗯，我不需要。應該說，那是你的領域才對。」

我繞著手歪頭，想了想再解的問。

「文字，我嗎？」

「對啊，你是想寫小說的，對吧。」

「……」

那是、一句簡單無比相當易懂的一句話。一句不論是肯定還是否定都相當容易回答的一句話，我卻答不出來。猶如神經在瞬間被挑動，猶如在死角中了一記重拳，猶如在絕望的死水上滴出一滴水以外的液體，淺起了一絲不同顏色的漣漪。

為什麼？

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教我如此觸動？

為什麼我不懂回答？

「阿凡，你的表情難以言喻。就像是點了紅豆冰的飲料，喝下去才發現是納豆而非紅豆。」

「這是什麼地獄餐廳才出現的恐怖組合……」

但是托這個糟糕的比喻，我的腦袋拉回現實。

「……為什麼你會這樣說。」

「是你自己說的吧——假如半年後死去會做什麼，一個小說主題。再說，你不是想過做作家嗎？我以為你終於像玲一樣去追逐夢想。」

「我有說過我想寫小說當作家？」

「以前，我們三個人喝酒後，你自己借酒勁自爆的。看來你不記得了。」

「……」

酒精並不導人向善啊，真想對過去酒醉的自己來記重拳。

但是這一個無意之間引爆的特大特等地雷，竟是炸開我內在所有問號的解答——是嗎。

我內心深處出現了一個聲音。

寫小說，嗯。

原來，我是想寫小說啊。

「阿凡，你的表情微妙地噁心。就像是點了杯不對的飲料，投訴的時候過來道歉的卻是年輕爆乳女侍應——那樣的表情。」

「這次是比喻十分糟糕又微妙地恰當……」

我們相視而笑。

「哈哈哈，這次真心對談很愉快。其實，只要知道你不是發神經，而是下定決心做什麼而辭職的話，那我就會支持你。是不是寫小說根本沒所謂。我想玲也差不多時間找你了吧？」

玲。便利店女店員，一般通宵當值。並戲稱為便利店三劍俠之一。

「也對，畢竟是同事兼朋友。」

「那麼，時間差不多了。現在是——哎。」峰歪頭苦笑。「那個女人差不多會打過來了。」

——那個女人。想到這個謂稱突然有點可憐他的女朋友。

「等等。說話回來，我還沒說過我的看法。」

「看法？」

「對，罪的相反是什麼。」

「啊啊，你不說我還真忘了。」

「剛才已經想好了，只是話題轉移才忘掉了，你還想聽麼？」

「雖然我已經很釋懷……不過，Why not？讓我聽聽你的高見。」

「罪的相反——我認為就像是個硬幣一樣。是種存在正與反一體兩面的玩意。這可不是說起點與终點的差異，南極和北極的差距，或是天秤的兩側。說是相反，或許兩者非常接近。」

峰若有所思後，點了點頭。我繼續說下去。

「故此，罪的相反應該為生。」

「生……人生的生，生命的生，對嗎？」

「對。」我同時點頭示意，繼續默默直視著峰。「罪建立於生之上，生也必然會產生著罪……這就是我的觀點。像是七宗罪、貪嗔痴——反正不同的時代宗教哲學法律國家都有不同的觀點，哎，都是那些吧。這不重要。」

「……」

「比如說七宗罪吧。人不貪婪又怎會有進步的動力？不具有色欲又如何生育下一代？人非機器，總有需要休息的一天……難道休息又等於怠慢嗎？暴食固然不好，可是不吃不喝又怎能存活？就連傲慢、妒嫉、憤怒都是人類必然的情感，情緒或許有正負，但情緒有分對錯嗎？」

「……」

「或許，恰量是藥，過量是毒。當因為生——當為了生——而作出過度而不必要的話，就演化成罪吧？佛又說：『佛看一杯水，八萬四千蟲。』若以佛的觀點，單是喝一杯水都在殺生對吧？然而人又如何不吃喝呢？」

雖然後半句「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總是被忽略，一句很常被斷章取義的話。

「……」

「你覺得自己不誠而產生罪，對吧？或許你本人難以接受，我卻覺得沒什麼不好。你的父母高興，你身邊的人很高興，認識你和不認識你的人都覺得很愉快……這也算是種溫柔的表現吧。呃，但你女朋友我就不知道了。因為你大概不是很喜歡她吧？自己喜歡的人、成為情侶的人其實不喜歡自己，怎麼想都很殘酷。」

「……」

「我甚至這樣說吧——反正生就必然產生罪的話，那不管你做什麼都是罪，只是不同種類和受罪的對象不同吧。如同某個觀點：『正義的對立面不是邪惡，而是其他的正義。』如果……你是為了罪而羞愧，就選擇個自己能夠接受、不會羞愧的罪不就好了？例如對自己誠實。不想當博美，那就去當哈士奇吧。」

直到說到這裡，嬈著手高舉著頭的峰吸了一口氣、吐出一大口的涼氣，才緩緩開口。

「搞不懂搞不懂，真是搞不懂。真是讓人搞不懂啦！於凡兄——你的腦袋結構如此迂迴曲折，應該沒什麼煩惱才對……索性去當個哲學家算了？」

「你到底是讚嘆還是諷刺？說又話回來，你是最近第二個叫我去當哲學家的人吧。」

「不好嗎？」

「如果道家的莊子活於現代，肯定是個憤世嫉俗、整天在網上抱怨的尼特族家裡蹲。因為維生去釣魚，然後有一國之君請他去當宰相這種事不可能在現代發生。」

「哈哈，這好笑。」

我倒笑不出來。

「於凡，問個深入的問題吧？你喜歡你自己嗎？」

「不喜歡。」

這次換我斬釘截鐵的回答。

「我自覺很糟糕。沒有外表，沒有才能。既沒有職業、資產或出身，連女朋友也沒。目標也沒，到底什麼叫幸福我也答不出來。一整天只愛胡思亂想胡說八道，只會說一大堆似有說服力卻空虛的東西。」

更甚至，未來也可以說沒有了。

「……但你對自己誠實，這點我真的很羨慕。」

我蹲著，而峰站著。我倆直視著前方，我沒有馬上說話，而是一段時間才開口。

「……那你也對自己誠實吧。去做一個自己會喜歡的自己吧。把能夠接納你本來面目的人才當成重要的人——不就好了？」

他也沒有馬上回答——最後一支煙抽完了。我能感覺到峰這名我熟悉又陌生的男子不再陌生，內心深處的煩惱和困擾似乎伴隨煙霧消失不見。

他輕輕的拍了拍我肩頭，淡淡的說：

「……謝謝你，兄弟。不管怎樣，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保重。」

峰拿出了電話，以輕鬆的步伐慢慢離去。

「甜心，我有話要跟妳說——世界要末日了？因為我主動打電話給妳？不不，聽我解釋，有些重要的事必須馬上跟妳說——求婚？不不不，電話說太沒誠意了吧。我求婚一定準備十足驚喜滿分的——」

聲量和腳步聲隨著峰的雜去愈來愈小。我沒有走開，而是站在原地獨自靜思。

讓我驚訝的有兩點。首先是再一次衝擊、再一次告訴我的，是看似充實幸福的傢伙也有獨自面對的煩惱和無奈，那甚至足以掩蓋他自身、我所認為的幸福。

幸福和不幸的界線，我好像又模糊了。

最後是，寫小說……嗎。

這簡單幾個字，猶如甜蜜的誘惑呼起我的動力，但同時又喚醒我的痛楚，把我拖進沉思的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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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那現充的人間失格（壽命餘下173天5小時20分2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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