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辦公桌上淺寐的瓦洛加倏地坐起,看看已是月黑風高夜犬吠的時辰。那位神祕的G.R.長老,給他陳設的實木櫃頂鑲了一排雅緻的弱光間接照明,晝時常關,夜時就像英倫巫師的魔窟,捕捉一群群螢火蟲在霧面玻璃燈籠裡,充當眾星此起彼落地明滅並維持恆定鹵素燈暈的光源。
瓦洛加匆匆推開室內暗門,飛身撲向象牙色的矮櫃,抽出一支藍劑往血管裡打。藍血清是光明會領先外界機密科技的一環,能對付一切性病,形同體內消毒,卻對人類毀壞的思維沒有用處。打完之後他才想起白白浪費一支針劑。
(你要選擇狄米特,拋棄克里莫夫。)
內心的怪物在說話。瓦洛加摀住耳朵不想聽,但堵住聽覺對那隻逐漸從幼獸長成人形的怪物沒有用。
(我奉勸你,去跟一個你沒有那麼愛的男人在一起,徹底趕走那個莫斯科人。或者退而求其次,在一個你其實不愛,另一個你不想去愛的兩個男人間逢場作戲。你面對餘下會眾時,就是與逢場作戲差不了多少的床上功夫。這對你而言是最理想的存在狀態。)
「我做不到……」但是內心深處默默認可紅心女王的意見,摀耳的雙手不自覺地放下來。
此時,瓦洛加不再與紅心女王持全面的反對立場了,主人格與怪物偶爾站在同一陣線,無形之間,紅怪物成長了許多。彷彿多了顆強勁的心臟支持這肉身,可憐的愛麗絲覺得輕鬆。心乘坐紅鬼的意識,他像是被扔躺在引擎咆哮全速奔馳的艷紅跑車後座,赤身被繩花綁縛交錯固定,擋風玻璃破碎七零八落,一切恍如豪奢的死之搖籃。車身震鳴哄人恍恍欲睡,他任其失速衝越懸崖,剩下的是永夜安歇。
「鐮刀愛麗絲真是可悲的弱者、逃避者。」
那聲音,不是從意識的深處泡沫般上浮,而是確實地被聽見。瓦洛加看見一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鬼影,從潛意識的深海中脫出,睜著鮮紅色的眼珠子,坐在貴妃床邊。凡爾賽田園刺繡畫中的人物像是活了起來,高呼女王萬歲。
「在不久的將來,你會比任何人都強悍,比任何人都有權力。過來我這裡。」
嬌小的愛麗絲十分遲疑。但怪物變得比之前沉穩,且難以抗拒。紅心女王嘿然冷笑:「不願意嗎?有一天你會求我讓你變強。」
夢遊仙境豢養的怪物生得這樣強大,抗拒睡眠已經沒有意義了。那天夜裡,瓦洛加趴在貴妃床邊睡得很熟。
***
索布夏又派下編行事曆、通訊錄一類工作,欺這二人組。狄米特將它們一肩扛下,一大堆公文夾子在他的座位周圍築起荒謬的滅頂城牆,坐進去就看不見人。有時狄米特行蹤可疑,索布夏的女秘書敲瓦洛加的門,問他:「狄米特人呢?該交稿了。」她識相地沒問他倆人出了什麼事。
拖到下班時間,大男孩倒又出現了。狄米特叩叩委員長辦公室的門,裡頭的安靜的上司沒有反應。小米伏在門上,嘴唇貼著門,輕輕道:「我先走了,不能一起回去……我今晚有事。」
一邊說,一邊緊張地捏了捏無門能擋萬用鑰匙。光滑的瑞士刀殼彷彿在絨布底下滲著汗,狄米特的大手心也是,涼涼的。他說:「親愛的委員長。小心身體,別太累了。」
門忽地打開,狄米特親了個空,往前小跌了一步,滿臉通紅。瓦洛加抬眼淡淡地瞟他一下,接著目光撇開,面無表情地道:「沒事親門做什麼?要吻就吻我。」
狄米特覺得被委員長瞳仁的藍色輕輕舔了一口。他小心翼翼地低下頭,與委員長的唇瓣相觸。輕輕碰吻之後是一陣吻的驟雨。吻畢,瓦洛加說不上來這吻給他什麼感覺。狄米特意味深長地道:「委員長太善良了。」
兩個人都弄不清對方是什麼意思,到底想幹什麼,自己又是什麼意思,為何要這麼做。跟與克里莫夫之間的「心靈相通」相較,這盡在不言中的況味太神祕,有點像隔閡。
狄米特下一句話,使瓦洛加再度陷入五里迷霧:「今晚,我最帥的一面會在您的面前展現,我將成為一個配得上你的成熟男人。也許這樣的我,會使您愛上吧。」
「你想做什麼?」
「再見。」
狄米特在親愛的上司的額頭一啄即匆匆離去,像丈夫每朝吻別妻子,又像純粹只是吻別。總之太匆匆,令敏銳的瓦洛加隱隱覺得不祥。
昨晚,他見到「那個怪物」離了意識的內裡,於水面外的「現實」中現身。也許那是心智控制的幻覺副作用,或是他身上剝落了紅色生魂,在五感描繪的外界空間中幽幽地浮凸出來。無論如何,他不能毫無節制地在市政廳過夜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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