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米特奔進市政廳時,餘光瞥見警衛隔間裡也有一台電視,警衛小哥很新鮮地看著競選廣告一類的宣傳片,初時並未察覺不對勁。他一進辦公室門就撞見堆積如山的公文,與粗製濫造的釘牆架上的新電視。
狄米特方知醫院監事所言不差,外貿委員長才出事,馬上有黑鍋推到他們頭上。他吞下不祥的預感,先去看那些公文的名堂。狄米特不看則已,一看,惱得五臟六腑都要炸了。他好不容易補起來的一點點正常預算,立刻被葉爾欽挖去搞他的電視德政。他替人民纂多少,中央一時興起順手掏走,臉不紅氣不喘,如今全化成一台台電視。
總而言之,他們偷走了他的贖罪。
狄米特正眼端詳那又黑又肥的電視。他打開它,畫面中,極耀眼的背光畫面內,一名男子立在久旱的大陸核心,抬臉面對豆大的雨點。一晃眼,荒地褪了下去,從遠光的影裡浮出熟悉的城市景觀,而大雨化下了一張張鈔票。背景音樂悠揚,畫面的前景跳出紅字:一週後,投給葉爾欽。
「投你老母!」狄米特啪嗡一聲將電視鈕掉,「我真想報復社會!」他的心情和已不存在的老菸槍同仇敵愾;若時光倒轉回尤可斯當晚,再次與犬儒者對話,不知他這回作何反應。
狄米特一轉念,自道:「想必中央經濟計畫局乍看消失,卻並未真正停擺,只是檯面下被中央那批人五馬分屍了。」他的手指循著帳目畫過去,沙盤推演一番,「讓我看看……它現在是波特寧、葉爾欽等一干官僚竭澤而漁的工具;克里姆林皇宮大內是鮑羅定管的事,那個賊大叔非常精光,聞到委員長這裡有錢,也不問它如何辛苦攥來的,隨手抽走,分給大官去幹各自想幹的事了。」
年輕的男人不了解那邊的世界,但自忖猜得不差。狄米特的腦力沒有耗在壞心情上太久,因為頂著外貿委員會名目進口的電視為他帶來靈感:「錢橫豎都會被掏走,倒不如我自己先把它汙掉!我學『他們』做黑的吧。」
他兒時讀過羅賓漢的故事——走正路不行,那就改當俠盜。狄米特黑著一張臉坐下來,開始著手規劃他的闇黑贖罪大計畫:「他們能拿進口電視這種東西當競選支票,亂開一通;只要法律漏洞與資金虧損能敷衍過去,我當然也能搞個合法走私,偷運糧食入關,廉價賣給地方人民。反正替這種國家做事根本無用,變法子餵飽百姓還比較實在一點。我還以為作假帳、名目乾坤大挪移這種壞事,已經不必做第二次了。只是國家實在拮据,我又決計搶不贏老奸巨猾們,經費該從哪裡變出來?難道我得自己派給自己一張銀行執照嗎?」
落到死胡同中,他啞然失笑。果真事情沒那麼簡單。
「亞歷山大維其先生的傻小子!」人事室的姑娘們成群路過外貿辦公室,看狄米特伏在案上塗塗寫寫,探頭道,「外頭好熱鬧,你不湊趣嗎?工作狂。被你們委員長調教的是吧?」
狄米特看著她們,嘿嘿然苦笑,抓了抓頭。此時有人在她們背後呼喚「電梯來囉!」諸位姑娘便不再管他,吵吵嚷嚷地趕著下樓去了。
狄米特聽見她們說有熱鬧,經不起好奇,起身扭開百葉窗,將外側玻璃拉開,奇道:「這是……?」4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D4jSxnUbN
4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qnoALj3nZ
電視中的情境搬上現實,兩相對照。漫天的紙鈔白花花飛舞,場面壯觀——瀰空大風雪令人難以分辨錢是哪來的、哪兒飛來的。人群哄然之聲從遠處近處蒸騰而上,即便隔著樓層,狄米特聽得出路上行人全瘋了。
他往前傾一傾,看底下公家機關人員與附近工人衝了出來,在人行道上團團轉:「錢!錢哪!」「錢、錢、錢!撿錢!快撿錢啊!」「有錢!拿網子撈啊!」「沒必要搶啊!還有很多哪!」
正巧,一張鈔票穿過百葉窗的葉片縫滴溜溜飄入,撲進狄米特懷裡。他翻過來一看,原來不是真鈔,它只有單面印著盧布大鈔的面額,另一面以近乎美式的復古紅藍配色底,打印燙金蘇聯體紅粗字:就在下周,將龐大國產歸還於民。投給葉爾欽。
僅透過視覺印象與口號魔力,言說的力道,有頭有尾,頭頭是道:「還產於民」。火中鍛紅的共產鐮刀那般強而有力,同時針砭共產主義沉痾的原始哲學、化開改革派長久牽扯不完的心病。
狄米特也被四海一家的隱喻、短而有力的文宣、當空灑錢的闊氣震撼力動搖了:「究竟……」
他了解中央級官僚們沒節操,其中必有詐;但一點理性也掩埋不住呼之欲出的無名激越,他也想參與、想歡呼、想慶祝,想盡情聽憑鮮明的荒謬攝走他的魂魄——狄米特尚且如此,底下的民眾更不用說,甚至不因鈔票是假的而失望。
他沉浸其中一會兒,才將自己拉回來:「這競選效果是誰的主意?」然而疑惑本身也漸漸化開來,變得朦朧。
「投給葉爾欽!」
「投給葉爾欽!」
「投給葉爾欽哪!」
「他要將國家的財產還給我們哪!」
有車的,停下車;沒車的,扔下籃;車與籃都沒有的,扔下憂愁。大夥兒萍水相逢,素昧生平,手拿鈔票,擺脫階級藩籬,擊掌唱和,歌舞昇平,彷彿俄羅斯光明未來的海市蜃樓逼在眼前。此時此刻,象徵俄國傳統文化與價值觀的朱根諾夫,或者民族自決與驕傲的傑諾佐夫斯基,他們代表國家在國際上的什麼立場、政見是什麼,都不重要了。
人民已經把這些全都忘了。4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NiJ39uTnP
4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61W2b6uOK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