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那年的新年非常混亂,以至於我也記不太得細節,首先是除夕當天倉庫裡的爆竹在深夜裡不明原因自爆,轟天巨響驚醒全鎮居民,大火把天空變成血海,倉庫變成焦土,所幸在火勢延燒之前,被驚醒的人們就通力合作將火源撲滅。接著,火災引發的融雪造成其他倉庫淹水,部分米糧被泡爛,我們只得將它分送給窮戶。酒量和酒品都極差的陳穆天嫌事情不夠多,三杯黃湯下肚後開始在大庭廣眾之下發酒瘋,他對柳渡月口出穢言,又和上前護衛她的小廝們起爭執,最後被眾人圍毆,斷了一隻胳膊、兩顆牙和三根肋骨。
由於一年之初就厄運連連,祖母來請一名高明的道士除魔,道士把宅田裡裡外外都巡過一輪,最後他說:宅裡沒有作祟的魔,只有懷抱邪念的人。眾人不明所以,但我總感覺他在影射我。
那天諸事不順的陳穆天摀著胸口來到庭院,滴落在白雪上的鼻血就像一朵朵盛開的紅梅,他看見在石橋上獨自賞雪的哥哥,憑著一股怒氣和酒精壯膽,他衝上前抓住哥哥的圍巾。
「你他媽的在看不起我吧?」陳穆天劈頭大罵,哥哥被他莫名其妙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他還沒反應過來,陳穆天就一個快手下去,重重地挨在他的臉頰上,雪白的肌膚上瞬間多了一片紅印。我隔著池塘看到這一幕,哥哥和我四目相交,眼神流露出困惑、震驚與不甘。我起初不明白他為何那樣看我,後來我發現自己竟在發笑。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或許是因為陳穆天的行為太過荒唐,或許是因為他不久後就要被笞打,或許是哥哥終於不再對我視而不見,又或許是單純只是我喝酒後心情愉悅。總而言之,之前那種煩悶的感覺全突然一掃而空,心情自在得像隻飛鳥,我的嘴角就是它的翅膀,隨著輕快的啁啾聲舞動,乘著愉悅的心情翱翔。我沒上前搭救哥哥,反而像中邪似地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陳穆天對他拳打腳踢。因為身受重傷,他的拳頭不比先前有力,才揍幾下他就已氣喘吁吁。哥哥一直處於被動防守,他不回擊也不逃跑,直到陳穆天昏了過去。
陳穆天酒醒後對自己當時的脫序行為感到懊悔不已,小廝們看他負傷也就不和他計較,但面對態度未明的哥哥,他擔心自己會就此被趕出宅,回去過三餐不繼的生活,於是便哀求我陪他去向哥哥謝罪。
哥哥嘴角的挫傷還沒消,臉頰上隱約有片瘀傷,陳穆天看到這模樣心都涼了,他對酒後發生的事記憶模糊,這些傷痕恰好提醒他當初那一拳究竟多麼有力。我知道哥哥容易心軟,但我以為他多少會給點處罰,殊不知他竟爽快地原諒陳穆天,並提醒他以後莫再貪杯。我好奇哥哥為何這麼輕易就原諒他?當初又為何傻傻地站在原地任他毆打?難道說哥哥已經寬宏大量到即便委屈自己也要維護他人利益?我讓陳穆天先離開房間,然後問哥哥這個問題,哥哥冷冷地說:「不然呢?難道要讓你被父親處罰嗎?」我起初沒能意會哥哥所言為何,後來才理解:哥哥以為是我教唆酒醉的陳穆天去打他。他冤枉我(雖然後來證明他的理解是對的),但他的原諒仍讓我感到溫暖。
我拉著他想再多聊一會兒,他卻神色冷淡地閃避我的觸碰,他說自己累了,並請我離開他的房間。那時我人明明還站在他面前,他卻對我視若無睹地拿起書本開始翻閱,我怒氣瞬間湧現,直接伸手過去將他手裡的書拍掉,書本上的縫線因老舊而脫落,飛散的紙頁像蝴蝶翩翩。我怒道:「累了怎麼不休息,反倒看起書來了?」
哥哥銳利的眼神掃向我,我們相互對視,就像兩隻在爭奪地盤的野生動物,房間裡的氣氛變得劍拔弩張,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爆衝突。我像觸電似地渾身顫抖,心臟也跟著奮力抖動,準備迎接哥哥的拳頭。然而緊張的情緒並未持續太久,哥哥大聲地嘆口氣後,便蹲下身將散落一地的紙頁一張張撿起。就在那短暫的幾秒鐘裡,我的心中湧起熟悉的感覺,我好像回到池塘邊看著陳穆天出拳,不過這一次拳頭是落在我的心頭。那一刻,哥哥不再將我視為幽靈或陌生人,「我」就站在他面前,「他」正盯著我看,我不再只是飄忽不定的幽魂,我的存在變得具象化。
當我推開房門,年節的喜悅、冬陽的溫緩、紅梅的清香全數湧向我,這些原本就存在的事物變得鮮明且逼真,世界變回原本的樣貌了,更貼切地說:當我被看到時,我終於重生了。
我先前提過那位擅長創作的友人曾經寫過這樣一段老掉牙的故事:一對青梅竹馬彼此相愛,但礙於家世背景懸殊而不敢透漏心意,這時一位溫柔英俊的男性對女主角展開熱烈追求,感受到危機的男主角為了吸引女主角的注意而想盡辦法捉弄他,卻反倒將她越推越遠,當男主角勇於面對自己的心意時,兩人終於有情人終成眷屬。其他友人看完後都笑說劇情太老套,但我看到他捉弄女主角那部分時卻能感同身受,過往我對哥哥做的各種行為無非都是為了讓自己被他看見,我必須承認這種心態非常幼稚,而且將自我的價值和生活的意義全部加諸在一個人身上是極其危險的,生命中有許多同樣值得留戀的事物,兒時我的目光過於狹隘,因此錯過了許多風景。
那陣子只要四下無人,我就會找機會挑釁哥哥,包括口出惡言或肢體碰撞,陳穆海看著有趣,也跟著有樣學樣。唯獨陳穆天會袒護哥哥,他曾試圖制止我們,但自從被陳穆海調侃是否移情別戀上哥哥後,他就不再開口,只在我和陳穆海準備動手時別過頭去或默默離開。此外,他逐漸質疑哥哥猥褻小廝這件事的真實性,他不以為意地說:「二少爺也是聽說來的,不是嗎?」這讓我很不是滋味,我知道自己在做壞事,但陳穆天的存更加凸顯我有多麼地惡劣。
面對我們的挑釁,哥哥總是消極抵抗,他最激烈的反應就只有最一開始的怒目瞋視,他只對我流露這種眼神,也只有那一瞬間讓我覺得自己在他心中有一定的份量。然而,他最後拍拍衣袖的模樣彷彿我們的惡意都只是一縷夾帶塵土的風,抖去塵土後他又變回那個蓮花般高潔的哥哥。
三月開始我們經常遇不到哥哥,總管家說他一大早就去鎮上悠晃,我聽聞後也想跟去,但陳穆海更想玩投壺和踢球,對他而言捉弄哥哥只是消遣,其實到後來它甚至連消遣也稱不上,他只是配合著我遊戲。對我來說,與哥哥有關的一切是我的生活重心,我的目光總是隨著他的身影,腦海總是回播著他的話語,我對他幾近瘋狂的執著連我自己都感到害怕,父親與母親提醒我們不能接觸毒品,然而哥哥就是我的精神鴉片,慢慢蠶食我的理性與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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