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些憂慮以外,我也對我與哥哥之間的關係感到焦心,在幻想中我們有多親密,在現實裡就有多冷漠。我們宅邸雖然佔地不小,卻也沒大到可以整天都碰不到面,不過哥哥似乎有透視穿牆的超能力,他總能巧妙地與我錯過,以至於我經常只在用膳時才得以見到他。即便相見我們也少有眼神或肢體接觸,而他經常早我一步用完午膳,然後藉口唸書先行離席,但每當我推開他書房的門時,裡頭總是空無一人。我再次感到自己被遺棄,我明白是把人當狗對待是極其羞辱的,不過他躲我躲成這樣,是下定決心要與我斷絕關係嗎?
那些難過、焦慮、憤恨,和在現實中無法被滿足的癡心妄想在寂靜的夜裡被越加放大,最終我在某個令人孤單難耐的夜晚試圖將夢境化作真實。我披上黑夜的斗篷潛入哥哥的臥房,他的房間有股清新淡雅的花香,應是初秋剛盛開的雛菊,躺在床上的哥哥呼吸聲平緩而深沉。我走到床邊並將煤油燈點著,火光是枝畫筆,將哥哥的面部輪廓描上細膩的金邊,他穿著深藍色肚兜和米白色長褲,身上蓋了件薄被,他一動也不動的模樣彷彿祭壇上待宰的祭品,在黑夜裡顯得幽微且神秘。這三個月以來活躍於我的想像的他就近在咫尺,然而我所熟悉的面龐此時卻多了點陌生感,眼前這副的畫面反而更像我的臆想,然而隨之來而的下腹騷動又是如此強烈與逼真。
哥哥的眼皮微微顫抖,被光線喚醒的他緩緩睜眼,他撇頭找尋光源,當他看到站在床頭邊看著他的我時,他立馬從床上跳起,瞪大雙眼疾聲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他慌亂地拉扯薄被,並低頭檢查衣著,看見自己仍衣著整齊後鬆了一口氣。
「我來找哥哥聊天呀!」
「這個時間?還擅自潛入我的臥房?」哥哥蹙眉問。
「是呀,誰叫哥哥平常都躲著我,你不給我機會靠近你,我就只好自己創造機會囉!你不是在父親面前表示願意原諒我了嗎?還是那只是場面話?如果是的話你現在就可以拒絕我,不過我可能就要向父親請教你躲著我的原因,相信他肯定會嚇到掉下巴。」我原本想像自己再次跟哥哥講到話時,說不定會感動到哭出來,但我比自己所想的還冷靜。雖然哥哥的態度不同於以往,我仍能找回從前的感覺。
當我提起父親時,他頓了一下,然後道:「你打算跟我談什麼?」
「別那麼嚴肅嘛!難道現在得先制定主題才能聊天嗎?」我邊說邊坐上床,哥哥像是看到害蟲般往角落挪動身子,雖說他和我保持距離這件事早就不足為奇,但這麼毫不掩飾的排斥行為還是頗令人難過的。「你最近都在做什麼?」我問。
「跟平常一樣,上課、讀書、陪占柳和青蓉玩。」
我嗤笑道:「真虧你有辦法和高占柳那小子相處,我跟他講沒兩句話就想閃人了,上周我跟他說陀螺不要擺在大廳,會害人滑倒,結果他竟然說我汙衊他,叫我拿出證據證明陀螺是他擺的。會在大廳玩的還有誰?後來我把他的玩具整箱丟進牛屎堆中,他氣得當場飆罵,還跑去跟父親投訴。這次換我要他拿出證據,他當然拿不出來,結果最後他因為罵髒字被父親罰抄三字經,真想讓你看看他氣得跺腳的蠢樣。」
「那顆陀螺是我擺的。」
「什麼?」
「那天我向占柳借陀螺,陪青蓉玩藏東西的遊戲,我把陀螺藏在大廳的櫃子裡,可能沒放好滾出來了吧!幸好牛屎還沒乾掉,還算好洗。」哥哥冷冷地說。
我噗哧一笑:「哈!能假哥哥之錯教訓那小子也不錯,我還得跟你說聲謝謝。」
哥哥皺眉問:「你為什麼這麼討厭占柳?我承認他確實性格比較剛烈,但他同時也是個直率、熱心又富有正義感的孩子。即便他否認陀螺是他放的,你沒問過其他人就堅信他說謊,你不覺得自己對他帶有偏見嗎?」
「如同你覺得我對高占柳帶有偏見,我也覺得你把他過度美化了。因為我討厭他火爆的性格和講話方式,所以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加深我對他負面印象;而你因為喜歡他的耿直,因此選擇性地忽略他那些討人厭的部分。我們都無法客觀,難道偏愛就比偏見更高尚嗎?」
「你在曲解我的問題,我只有說你對他帶有偏見,我並沒有說自己沒有偏心,也沒有說自己更高尚。當然,我否認自己偏愛任何人。」
「那反過來說,你是否曾對任何人抱有偏見或討厭某人?」
「我討厭某些行為,但我不會把他與那個人劃上等號。」
「這是什麼鄉愿的言論呀!最能直接展現自我的不就是行為表現嗎?如果行為不能代表意志,那什麼才可以呢?你硬是把人跟行為區別開來的目的是什麼?你這不是在抹殺個人的存在嗎?而且如果你真心這麼認為的話,那你就不應該躲避我,因為你討厭『別人把你當狗』,而我不應該被與之劃上等號,不是嗎?」我的嘴唇自顧自地在蠕動,說什麼「自我與意志」,但此時說出這些話的我卻脫離我自己的掌控,有人正在操縱我的肉體,那個人既是我又不是我。
哥哥反駁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表達的是:每個人都有很多面向,善良的、脆弱的、自私的、可憎的,這世上不存在全然的惡人,我相信所有人心底都有一盞善的燈光,而那些令人心碎的惡意也不會憑空出現,它們或許是源自你我不曾遭遇過的苦難,因此在我足夠瞭解一個人之前,我無法用『好人』或是『壞人』粗暴地將人歸類,當我足夠瞭解那個人後更不可能這樣做。如果我能看見人性的光輝,我就無法討厭那個人。」
「怎麼在我聽來你更像在試圖洗白所有的惡呢?好人或壞人這種二分法確實粗暴,但喜歡和討厭不是非常直觀的感受嗎?人都有光明和黑暗的一面,但你還是會就整體給他正面或負面的評價吧?」
「整體評價或許有正有負,但我覺得這不能直接等同喜歡和討厭,一個就世俗來看的惡人,比起討厭,我抱有的感情更像是憐憫,同時期盼他能重新向善。如同我不喜歡當時你對待我的方式,但我不會因此討厭你,因為我知道你有更多值得我欣賞的地方。」
他這一番話令我感到安心與振奮,我握住他的手,他警惕地抽了一下。我說:「你還記得兩年前我們躺在雪地裡,你對我說的那些話嗎?」
「記不得了,那晚發生太多事了。」哥哥搖搖頭說。
「你不記得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那時我們都還小。你說同樣的東西在不同人眼裡會呈現不同面貌,正因看到的世界不同,所以我們永遠無法百分之百得知其他人的感受。我那時不太懂你說這話的用意,但我現在稍微能理解了。我們站的角度不同、解讀也不同,直到你剛剛親口說出不討厭我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恨我恨到不想再跟我有任何瓜葛了。如果透過言語都無法完全表達自己的感受,更何況避不見面?」
哥哥的表情混雜各種情緒,他握緊我的手說:「對不起,讓你有這種誤會……我不想扮演受害者,把問題都推給你,那天的事我也要負一半責任,我不該抓你的手去、去……去觸碰不該碰的部位,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不知該如何面對你。」說到最後幾句時,哥哥的耳根發紅,他肯定回想起自己臣服於慾望之下的模樣,這突如其來的羞澀模樣十分惹人憐愛。不過實話實說,那天的事怎麼看都是我在主導,他的慾望也是我刻意挑逗出來的,他大可躺在原地當個被害者就好,為何硬要纜錯呢?是因為他本性正直,還是因為這樣才能讓他心目中的我「惡」的形象少一點?
「我知道那不是哥哥的本意,你只是在氣氛驅使下才這麼做的。」
「謝謝你的諒解,早知逃避可恥又無用,就該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那時說你討厭我,父親要我們握手言和時你看起來也沒打算放過我,我還以為我們兄弟之間再也無法回到從前,謝謝你今天主動找我。」
「我從來就沒有真的討厭你,我跟哥哥不一樣,我既幼稚又膚淺,我只會把人粗暴地分成『好人』與『壞人』、『喜歡』與『討厭』。但在我心目中,不論哥哥是好人還是壞人,你永遠都分在『喜歡』那一區。」
哥哥露出溫暖的微笑,這是他這三個月來第一次對我展現笑容。我繼續說:「如同你當時是受氣氛驅使才對我做出那種事,那你也可以體諒我那天也是受氣氛驅使以及好勝心作祟才會有那些舉動嗎?」
哥哥用力點頭,於是我趁勝追擊,用撒嬌的口吻喊:「哥哥。」
「嗯?」
「我們兄弟終於和好,那今晚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嗎?」
哥哥得笑容瞬間僵住,我們兩人沉默地互看,我知道他內心陷入交戰,先前的芥蒂不是用三言兩語的哄騙就能消除的,然而此刻他若拒絕我就會加深我倆之間的芥蒂,既然我已經釋出善意了,哥哥有不接受的理由嗎?最後如我所料地,哥哥把枕頭推給我,我興奮地拉著他一起躺下,我說我怕黑不想熄煤燈,哥哥笑我愛撒嬌,他知道我從五歲起睡覺就不用點夜燈。這一刻我們彷彿回到過往,這可能是哥哥的願望,可惜我是個自私又貪心的弟弟,我所渴求的早已不是回去過去的單純,而是一段嶄新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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