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侯夫人眉目間盡是無可奈何的疲態,沉重地點了點螓首:「他……姜國公膝下無子,朝思暮盼繼承香火,因此堅執要妾身將腹中胎兒留下。他信誓旦旦,甚至允諾待孩子出世,便設法令其承襲整個國公府的基業……苦勸不得之下,這才延誤了行程,未能赴莊子施藥。」
周子墨垂首陷入沉思,指節無意識地叩擊著桌案,半晌方抬眸,眼底帶著一絲刻意的猶豫,目光緩緩滑向安侯夫人的小腹:「妳……妳真能確定……這骨肉……斷無可能是他姜國公的血脈嗎?」
安侯夫人見他猶有疑慮,登時急得面色泛白,雙手連擺,幾乎是在賭咒發誓:「你我二人幾乎日日夜相守相伴,這纏綿的日子……你親手掐指細算!這分明……分明是你的親骨血!過去這整月以來……我連姜陶的衣角都未曾沾過,如何能是他的種!」
周子墨心頭早已厭惡鄙夷得無以復加,面上卻絲毫不露,反而漾起萬般溫柔與憐惜,張臂便將安侯夫人攬入懷中,語調繾綣真摯:「彤彤……我心尖上的彤彤,自然信妳。」
安侯夫人原以為他必定嫌棄或暴怒,此刻驟聞此言,登時萬般委屈與恐懼化作劫後餘生的滾滾熱淚,伏在情郎懷中哀切啜泣不止。
她惶然如喪家之犬,深懼周子墨就此拂袖而去,卻未料他非但毫無責難之語,反倒深信胎兒出於己身……剎那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激與濃烈愛意直竄心窩,幾乎要將這半生孤寂的侯夫人徹底淹沒!
兩人相擁著溫存片刻,享受著劫後餘生的片刻寧謐。
須臾,周子墨才放輕了語調,如同耳語般在她鬢邊獻策:「彤彤……依我看,不如……就順了姜國公之意,將這孩子暗地裏安然誕下吧?屆時,我願隱匿行蹤,伴妳遠赴外地,親手照料妳孕產之事。可好?」
安侯夫人聞言,秀眉緊鎖,語音中夾雜著無措:「這……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
周子墨胸有成竹,指尖纏繞著她一縷散落的青絲,「不是有姜國公在背後運籌帷幄嗎?連託辭都已為妳備妥,何須擔憂?待妳孕相漸顯難掩,我們便動身離京。無需走遠,可藉口去郊外古剎虔誠禮佛靜修,或是聲稱舊疾復發需尋名醫調理……法子多的是,總能尋個名目拖延返期!」
他終日在脂粉堆中打滾,深知這些貴婦人尋覓離家藉口的慣常伎倆,自是手到擒來。
他心中默算日子,確定這孩子必是自己血脈無疑!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腦中滋長——若他的骨肉竟能搖身一變,成為那偌大國公府日後的承繼者?
那他周子墨即便垂垂老矣,還愁沒有潑天的富貴等著享受麼?!
必須逼著安侯夫人把孩子生下來!
待那孽種呱呱墜地,他再暗中留下一件信物標記……一來無需耗費心力教養成人,待孩子長成羽翼稍豐,他便悄無聲息地去認親!
這簡直是樁穩賺不賠、一本萬利的買賣!
思及此處,周子墨眼底貪婪之光更盛,愈發賣力地扮演溫情,摟緊懷中人兒細細勸誘:「妳腹中這塊肉,可是妳我的血肉結晶啊!彤彤……想想它日後錦衣玉食、呼奴喚婢的前程!我答應妳,定會暗隨左右,悉心伺候妳安胎待產,寸步不離!」
在這般環環相扣的利誘與情話攻勢下,安侯夫人那顆原就搖擺不定、滿懷不捨的心,終於瀕臨崩塌的邊緣。
她確實捨不得放棄這未出世的生命,先前不過是懼怕孩子落地後無所歸依,淪為見不得光的野種。
可如今情勢陡轉——這孩子尚未出世,竟已「擁有」兩位可以倚仗的「父親」!這般境遇,夫復何求?
「那……那便依你……」安侯夫人終究是被蠱惑得難以招架,半推半就地應允下來,聲音輕如蚊蚋。
翌日,安侯夫人懷揣著忐忑與一絲隱秘的期待,重又尋機將這「決定」告知姜陶。
她半是欺瞞半是暗示地說胎兒「已然」坐穩兩個月,若要暗中安產,則姜媛媛與安麟的及笄與大婚之儀,及笄過後須得即刻緊鑼密鼓操辦,她才能及早脫身匿藏。
姜陶一聽安侯夫人終於答應留下「他的」孩子,頓時狂喜過望,哪還顧及其他細枝末節?
當即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應承:「彤彤無需煩憂!諸事自有我一手操辦!定護你們母子周全!」
兩人密謀商定:待姜媛媛及笄禮成,翌日安麟便登門下聘!緊接著連吉日都已挑好——就在短短七日之後,兩人火速完婚!只待安侯夫人孕肚隆起難以遮掩,便立刻安排她悄聲匿蹤,藏匿於京都近郊的某處富庶小鎮上靜待產子。
這番驚世駭俗的密謀傳回姜清妍耳中時,連玲瓏與沁香這等見慣了後宅陰私的貼身丫鬟,都驚愕得目瞪口呆,險些連手中帕子都握不牢!
「小……小姐!」玲瓏捂著胸口,難以置信地倒抽冷氣,「這幾人的膽子……簡直比天還大!敢在刀尖上起舞也就罷了,偏生還以為旁人都眼盲心瞎?」
沁香更是滿臉匪夷所思的困惑:「姜國公一頭熱……被人戲耍於股掌之間也就罷了……可那周子墨……身為孩子的親爹,難道真不在意自個兒的親骨肉,日後要認旁人做父,管別人叫一聲『爹』?這……這般奇恥大辱,他也真吞得下?」
她實在難以理解這份超乎尋常的「寬宏大量」。
姜清妍玉容依舊雲淡風輕,指尖悠然撫過光滑的瓷杯口沿。
事實上,周子墨此等反應,正如同她親手投下的魚餌,鉤中了他那顆貪婪的心臟!
將他誘往小院撞破「姦情」,本就是為了借他這張「巧嘴」勸阻安侯夫人墮胎——否則待到安麟與姜媛媛大婚那日,這份由她親手備下的「曠世大禮」,豈非要胎死腹中,落個無人欣賞的遺憾?
「周子墨此人……」姜清妍唇角勾起一縷冰冷笑痕,語帶輕蔑,「娼館出身的卑賤根性,何曾有過半分禮義廉恥之心?在他眼中,唯有利字當頭!如今親兒子竟有望染指國公府偌大基業……呵呵,怕是他夜半做夢都要笑醒過來!又豈會將這『換父之辱』放在心上?」
沁香聽罷恍然,連連點頭:「如此說來……這戲台之上,從頭到尾最蠢笨不堪、被人賣了還興高采烈替人數錢的……竟只剩咱們這位眼盲心也盲的……國公爺了!」
玲瓏更是笑彎了腰,眼角沁出生理性的淚花,扶著桌沿幾乎喘不過氣:「哎喲喂……這可真是……上趕著把王八蓋子往自己腦門上扣的絕品!想攔都攔不住啊!活該!實在是活該有這一遭!」
姜清妍忍俊不禁,伸指輕點玲瓏光潔的額角,眸中亦是漾開淺淺笑意。主僕三人打趣笑鬧一陣,氣氛一時輕鬆快意。
門扉暗影處,凌雲沉默地注視著屋內那張言笑晏晏的絕色嬌顏,眼神深處翻湧著難以割捨的眷戀與即將到別的黯然神傷。
凌風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大手沉穩而帶著勸解意味地落在他肩頭,低沉的嗓音幾乎微不可聞:「時辰快到了……待小姐及笄禮成……一年的諾約期限將至……我們……也該離去了。」
「兄長!」凌雲眼底驟然爆出凶悍決絕的厲色,猛地甩開凌風的手掌,語如寒鐵:「要走你儘管離去!我絕不橫加阻攔!可我曾親口對小姐立下誓言——縱使粉身碎骨,也定要護她一世周全!此生此世,絕不離棄!」這誓言鏗鏘如血。
凌風冷哼一聲,毫不留情地戳破他自欺欺人的幻夢:「所以……這就是你給自己選的路?做她一輩子見不得光的影子?躲在陰暗角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眼睜睜看著她鳳冠霞帔嫁作他人婦?看著她與旁的男子同塌而眠、舉案齊眉?看著她為旁人生兒育女?這——就是你用性命守護的願景?!」
凌雲被這赤裸裸的殘酷現實逼得猛然轉身,緊抿的唇線因過度壓抑而微微顫抖,眼底猩紅血絲暴起,所有翻騰的憤懣與痛苦幾乎要衝破喉嚨——可他終究一個字也未能吐出,唯餘粗重得駭人的喘息在靜默中迴盪。
良久的死寂之後,凌雲方緩緩鬆開攥緊的拳頭,帶著一身頹敗的無力,重又悄然回首。
他貪婪地、近乎痴迷地凝視著燈火闌珊處那張足以顛倒眾生的側臉,千絲萬縷的思緒在胸口脹痛翻滾,卻是半點心跡也不敢洩露分毫。
似是要印證凌風那番誅心之言一般,次日,瀚王府遣人送來的禮物,又在平靜無波的國公府後院激起漣漪。
玲瓏眉開眼笑地捧著那精美的錦盒遞到姜清妍面前:「小姐快瞧!這次王爺又尋了甚麼新鮮寶貝回來?」
便是連素來沉穩的沁香,對此等流水般湧入的饋贈也已然見怪不怪。
但凡楚瀚離京公幹或征戰在外,無論於何處得見奇珍異寶、貴重古玩或是精緻點心,無一例外總會第一時間送至姜清妍這裡。
此番邊關大捷歸來,更是攜回諸多當地罕見的風物零嘴,更有西域異域獨有的寶石、首飾,其造型綺麗、工藝殊絕,盡是京都罕見之式樣,縱使沁香也每每見了,也忍不住暗暗驚嘆。
身為芳華正茂的閨閣少女,哪個能抵擋這等既顯心意又珍貴難得的禮物?姜清妍心底雖有無奈,卻也只得讓玲瓏將這些精心備下的禮品妥善收撿妥當。
玲瓏一邊仔細歸置,一邊衝著沁香遞了個促狹的眼色,壓低聲音竊竊私語道:「算算時日……咱家小姐行將及笄了……」言語間的暗示意味不言自明。
沁香唇角輕揚,當即心領神會,兩個丫鬟默契相視,唇邊皆漾開略帶戲謔的淺淡笑意。
姜清妍對兩個貼身婢女的小動作假作視而不見,只是那捏著書頁的玉指,到底不自覺地微微蜷緊,胸腔內那顆沉寂的心臟,竟也隨著窗外清風鼓動了些許莫名的漣漪。
平心而論,重歷一世,她尚未思慮好是否要再赴那紅燭高燃的姻緣之路。前生所曆盡的欺騙、傾軋與徹骨之痛,早已在她心上烙印下難以磨滅的警惕與遲疑。
眼下只願守護著身旁的至親,將前世所受的折辱與苦痛,一一奉還原主!
然待到這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呢?姜清妍眸底掠過一剎那短暫的茫然與空寂。
她用力甩開這股不合時宜的心緒浮動,將目光重新專注於手中書卷。
無論前路如何叵測,唯一不變的真理便是——唯有將力量牢牢掌握於己掌中,方能毫無懼色地踏過世間荊棘,迎向所有不可預知的未來!
前世她如同一葉浮萍,苦苦尋覓著庇護之所,今生才豁然醒悟——能遮風避雨的傘,只有握在自己掌心!攜此而行,縱是風霜刀劍、暴雨傾盆,亦無可加害於身!
無論她是否懷揣著期盼,日子依舊遵循著自己的步伐,如同東流之水般,從容卻又無可阻擋地前行著。
那看似漫長的時光,竟也在不經意間悄然而過。晨昏交替,花開花落,倏忽之間,便已是姜清妍行及笄之禮的吉日到了!
縱使這場象徵女子成年的盛大儀典,無奈地置於國公府操辦,然而如今的姜清妍,早已獲御賜縣主封誥,身後更有母親湯怡傾盡心力暗中為她周全佈置。
是以,這場及笄典禮的排場與規模,斷然不會顯得簡薄寒酸。
一大清早,天際不過濛濛吐露魚肚白,姜清妍尚在淺淺酣眠之中,便已被玲瓏與沁香這兩個盡責的丫頭,輕聲細語卻又不容推拒地喚醒,扶坐於妝臺前,開始了漫長而繁瑣的梳妝綰髮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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