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清妍收拾停當,便領著玲瓏步出府邸,登上靜候已久的馬車。
原是前日和碩公主府遣人投遞了請帖,言明邀約眾多京中貴女至公主府上小聚遊賞。
車廂輕搖,玲瓏端坐其間,面上略顯悵惘:「小姐,凌雲與凌風這一走,奴婢心裡頭……倒真有些空落落的,總覺不似從前踏實。」
這般牽念之情,姜清妍心底亦隱約浮動幾分。往昔她雖未言明,卻總覺凌雲那寬闊可靠的身影,如同隱匿於暗處的守護,令人倍覺心安。此刻目光落回腕間那隻精緻的金絲鐲子上,才分外清晰地體悟到——凌雲,是真的已經離開了。
「無須憂心,」姜清妍溫聲安撫道,「千山與暮雪既是我外祖他老人家親自尋來、託付於我的,必定身懷卓絕本領,足以擔當護衛之責。」
玲瓏聞言,立時鄭重地點點頭:「老將軍擇選之人,那自然是精銳中的精銳,能力想來超凡脫俗。只不過小姐,」她語調微沉,「奴婢隱隱覺得,這位和碩公主……此番邀約頗有些來者不善的意味,待會兒進了公主府,您可得加倍謹慎才好。」
姜清妍不禁失笑,纖指輕點了下玲瓏的額角:「喲,看來你如今是愈發機靈通透了啊,連公主心懷不軌都瞧出來了?」
玲瓏兩頰微鼓,顯出幾分嬌憨的氣惱:「那萱嘉郡主傾慕瀚王爺至深,屢屢藉故刁難小姐,這已是眾人皆知的事兒。和碩公主身為她的娘親,獨女如今那般光景,她竟還有閒情逸致廣邀賓客設宴?且專門下了帖子請小姐……這其中怎可能沒有暗藏詭計?」話語間,盡是擔憂。
姜清妍唇角噙著一抹淡笑,並未深言。萱嘉郡主近況欠佳的傳言早已在京都流開,和碩公主膝下唯此獨女,竟在憂心如焚之時有此雅興辦宴,縱非專為設局害她而備,此番也必有折辱刁難之舉在等著她。
思量至此,她便闔上雙眸假寐,稍事休憩,積攢精神以應付稍後可能湧現的棘手場面。
待馬車駛至公主府前,甫一下車,便瞧見大公主與三皇子竟也駕臨此地,姜清妍心中那點疑惑頓時豁然開朗——這場宴飲的用意,至此便昭然若揭了。
早有耳聞和碩公主與中宮皇后私交甚篤,大公主與三皇子皆為皇后嫡出,眼下正值議親的當口。今日受邀前來的,泰半皆是高門顯貴之家待字閨中的嫡出千金。三皇子妃位尚懸,這層相看的意圖,幾乎已是呼之欲出。
姜清妍不動聲色,僅是規矩地趨前向主人和碩公主福身行禮問安,隨後便悄然退至一隅,尋了處僻靜角落安靜落座,仿若一道融入背景的疏影。
和碩公主的目光偶爾掃過姜清妍時,眼底深處難以抑止地浮現絲絲縷縷的怨懟,然而面上仍維持著待客之儀,並未即刻出言為難。
姜清妍心中澄明如鏡:和碩公主召她前來,多半是想讓她充當襯托百花的礙眼綠葉,甚至意圖令她在眾貴女面前出乖露醜。倒不如就這般順水推舟,藏愚守拙,畢竟嫁入天家宮闕,亦非她姜清妍所求之道。
待眾人依序入座,和碩公主方雍容地款款開口:「本宮前些時日覓得一幅前朝丹青聖手的遺作孤品,獨賞恐負了這絕世佳品,故而今日特請諸位小姐前來共鑒品評。另還得一局上古流傳下來的殘譜棋局,倘若席間有哪位佳人能夠解得此局,本宮必有重賞以酬。」
語音方落,即有侍女擎著一幅捲軸立於廳中,緩緩展開。果然不愧為宗師手筆,畫中群峰疊翠、碧水環繞,浩渺江面上倒映著錯落山形與古塔之影。層巒深處,數縷乳白嵐霧繚繞浮沉,於那霧靄迷濛之間,隱約可見一線細長銀白——那正是自九天奔騰而落的飛瀑流泉。
既有三皇子這位龍子鳳孫在場,閨秀們自然爭相表現。當即有貴女對著畫卷即興吟哦作賦,贏得了和碩公主幾番悅耳的嘉許讚歎。
及至論及那盤殘局,和碩公主鳳眸微轉,含笑道:「聽聞太傅家的吳晨曦小姐於弈道造詣精深,不若請吳小姐移步,試著解一解這盤前人留下的謎題。」
她點名的吳小姐,正是名滿京都的第一才女,太傅的掌珠吳晨曦。當此情景,吳晨曦自不能拂了公主顏面,她優雅起身行了個禮,步履款款地行至棋枰之前,玉手拈起一枚棋子,凝神細觀殘局佈陣。
三皇子見狀爽朗一笑,聲如擊玉:「既如此,便有勞吳小姐了,不妨由本王陪吳小姐對弈一局,也好見識名聞京華的才藝?」言下之意,竟是有意執子與之相抗。
姜清妍觀察著三皇子這頗顯親近的姿態,心中了然:看來皇后與三皇子心中屬意的正妃人選,便是這位吳晨曦了。
她目光隨之轉向吳晨曦。棋枰前的女子身形略顯纖細,一襲米白色暗紋對襟長裙,更襯托出通身的書卷雅致。彎如初月的柳葉眉下,一雙明眸清澈似秋水凝露。然而仔細端詳,便能察覺其容色稍帶三分蒼白,透著幾分天然的嬌怯之態。
姜清妍心底仍不免劃過一絲訝異。風聞這位吳小姐身體抱恙,長年居於深閨靜養,鮮少踏足應酬宴飲之所。今日竟也破例而來,想來或許亦是被結親的意願所驅動吧?上一回見她,尚在貴妃宮中的百花宴上,的確是個風采斐然、才情滿腹的女子。
和碩公主眼風銳利,瞥見姜清妍的目光投向棋局方向,忽然揚聲發話:「姜小姐對這殘譜似乎頗為關注,可是亦有雅興一試?」
姜清妍連忙垂眸欠身回道:「公主見笑,臣女於棋藝一道素來粗淺,不過是瞻仰吳小姐如何妙手解局罷了。」
和碩公主唇角正要勾起一絲譏誚的弧度,未及開口刁難,吳晨曦卻已先一步柔聲提議:「啟稟公主,此局變化精微,臣女一時亦覺棘手。縣主大人若是不棄,不妨上前指點一二?」她神情真摯溫和,確不似存心為難之意。且特意點明了姜清妍「縣主」的封誥身份,令周遭原本蠢蠢欲動、意欲譏諷之人頓時噤了聲。
姜清妍行事素來不喜刻意招惹是非,然亦不會於必要之際故作庸懦。過於放低姿態,反倒易使某些心懷叵測者得寸進尺。因此她亦落落大方地起身,坦然移步上前,凝神觀察這盤暗藏玄機的棋局脈絡。
和碩公主冷眼旁觀,語含薄諷:「縣主若是實在無甚把握,莫要勉強破局,陪本宮於此靜觀便是。」
姜清妍不置可否,凝視棋局片刻,伸出纖指穩穩拈起一枚黑子,「嗒」一聲輕響,落於盤上一處意想不到的角落。
吳晨曦清澈的眸光中頓時閃過明顯的驚異與不加掩飾的讚嘆——好一手精妙的以退為進!方才自己冥思苦想,竟全然未曾思及此處!她妙目流轉,亦迅即拈起一枚白子,清脆落於盤上回應。
三皇子見此情景,倒顯得極有雅量,非但無阻攔之意,反是灑然一笑,抬手示意宮人為姜清妍添座讓位。
兩位女子頓時在縱橫十九道上鬥智鬥巧。姜清妍落子看似平淡,吳晨曦卻需嚴陣應對,神色愈發專注凝重。數子過後,她竟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訝的低呼:「咦?」
旁觀的眾位閨秀聽得吳晨曦這聲滿含凝重與驚嘆的輕呼,顯是遇上了棋逢對手的挑戰,皆面面相覷,難掩詫異。誰人不知吳晨曦棋藝超群,連當今聖上都曾親口稱譽?而這位先前不顯山不露水的姜縣主,非但能破此奇局與之正面過招,且每一步落子都迫使吳晨曦耗費巨大心力推演,實在是匪夷所思,出人意表!
又往復十數手,吳晨曦方以極其微弱的優勢險勝半子,終局後她面帶愧色,坦誠道:「此局……實是承蒙縣主手下留情。」
姜清妍展顏一笑,姿態從容灑脫:「吳小姐言重了,清妍方才已是竭盡所能,是小姐棋藝高明遠勝於我,清妍輸得心服口服。」
吳晨曦抬首端詳姜清妍。晨光中,對方身著素雅青衣,墨髮如瀑,不點胭脂而唇若含丹,不施黛墨而眉如遠山。溫潤玉顏身姿翩然,這坦然的一笑,宛如含煙帶霧的月下芍藥,美得脫俗出塵,竟連一旁的三皇子也不禁微微一怔,目露欣賞。
和碩公主眼中卻是寒芒一閃,隨即堆起滿面笑容,只對著吳晨曦大加讚譽,對姜清妍的表現不屑一顧。
姜清妍亦無所謂,淡然讓開棋枰主位,順勢提議吳小姐不妨與三皇子對弈一局。
直至這場鴻門宴宣告終了,姜清妍除與素來交好的薜慕晴輕談數語外,幾乎未再參與席間閒談。
待到終於步出和碩公主府門,登回自家馬車,她才真正舒了一口長氣。馬車轔轔行經僻靜巷道,行至半途,韁繩驟緊,馬車陡然被人攔停了下來!
姜清妍心頭驀地一緊,玲瓏已警覺地掀起車簾一角喝問:「何人擋道?」
待看清前方來者,玲瓏臉上霎時綻開明媚笑容,驚喜地回頭喊道:「小姐!是王爺!瀚王爺來了!」
姜清妍心下一寬,即刻撩裙下了馬車。暮色中,眼前躍入眼底的赫然是風塵僕僕的瀚王身影,顯然是甫一歸京城,連王府都未及回,便策馬疾馳尋她而來。
他俊朗的面容上帶著長途奔波後的塵色,卻笑意燦爛地走向姜清妍:「清妍,本王回來了。」他語氣帶著抑制不住的振奮與釋然,「你所需的藥……我終於尋到了!」
ns216.73.216.82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