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棕色的青年沉默地站在碼頭上,凝視著遠方,身邊兩匹馬也十分安靜。碼頭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唯獨他沒有被喧鬧吞噬。
良久之後,他才拉拉繮繩,帶著兩匹馬走了兩步,又停下來了。
梅德諾剛結束上一趟旅行,正站在船隻班次表前思考。接下來他該去哪裏?他該去哪裏繼續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
時間表上寫滿了船隻的目的地,當中一半是梅德諾不知道的地名。去陌生的土地游歷固然是一件趣事,但在衆多選擇面前,梅德諾一時下不了決定。猶豫片刻,他決定先在這個臨海城鎮逗留幾天,賺一些旅費,之後再做打算。他轉身,正要離開之時,差點撞上後面的途人,梅德諾反應快,收住了腳步。出於教養,他向途人道歉:「不好意思,先生。我有撞到你嗎?」
那位棕色頭髮的先生也以爲自己要撞上梅德諾,他退後兩步搖手,友善地說:「沒事。不好意思。我看見你在這裏似乎站了很久,所以想看看我能不能幫到你甚麽。」爲了證明自己並非另有企圖,他指向一個方向,遠處有一艘船,一個酒紅色頭髮的女人站在登船處,正看向他們,這人又指向燈塔,補充道,「我今天來送一位重要的人出航,才無意間看到你在這裏逗留。我是這裏的守塔人,所以比較熟悉這一帶。只要是我能力範圍以内的,我一定會幫忙。」
見對方如此親切,梅德諾自然露出一個微笑:「謝謝你,先生。我只是一個沒有目的地的旅行者。在我找到目的地之前,我想找一間旅店歇脚。」
「旅行者啊。」守塔人饒有趣味地看著梅德諾,「既然如此,你一定是爲了各種美好的事物而啓程的吧。」他指向剛才的船,「那艘船馬上就要出航,你上船吧。」
他見梅德諾臉上的猶豫之色,便道:「你擔心的話,可以在上船前向碼頭的船員詢問詳情。另外,船上有一個前往另外一個大陸表演的馬戲團。有他們在,你這次旅途一定有所得著。」他笑得很燦爛,仿佛他早就預知到梅德諾會踏上怎樣的旅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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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梅德諾馬上買了船票,上船了。
此時已經出航了三天,梅德諾剛去船艙看了看馬的情況。兩匹馬一開始不適應海上的生活,現在看著精神不錯,不枉梅德諾多付了些錢讓水手好好照料。他離開了底層船艙,往上走,還沒有走到甲板,就已經聽見手鼓的聲音,開門,便能看到甲板上十分熱鬧,大家圍在一起隨著音樂跳舞,他們唱歌走調且不合拍,喝醉了的人拿著酒,倚靠著欄杆走路。
爲了在到達目的地前賺點小錢,馬戲團的人會在晚上表演,雜技唱歌演奏樣樣皆有,更有一個會占卜的男人。為了消去寫不出好作品的壓抑感,也爲了尋找新靈感,梅德諾每晚都去甲板看表演。他走進人群,一路擠到船頭,坐在一堆箱子上,平靜地觀察著這幅描繪了狂歡的畫作。
他剛坐好,樂手突然換歌,變成更歡快的曲子,人們呼應著更加高漲的氣氛,歡呼助興。人群間,梅德諾看見一個酒紅色頭髮的女子手持鈴鐺,隨著音樂起舞,鈴鐺也隨著動作響起,為樂曲打拍子。
他認得這個女子。
她舞姿曼妙,姿態婀娜,頭髮和紫紅色的衣裙飛舞,身上金銀飾物叮叮作響,偶爾能看到她以那雙深邃的棕色眼睛,帶著一股艷麗的自信笑看人群,種種異域風情迷得人們挪不開眼。對梅德諾來說,那算不上驚艷,但他無事可做,便遠遠看著她的表演,不知不覺,歌換了好幾首,人也走了好幾撥。客人累了去睡了,夜深了水手去守夜了,馬戲團的一些人也回去休息了,只剩下幾個樂師和那個女子。
她隨意轉了個圈,當作是謝幕。梅德諾也要回去自己房間了,他喝盡杯中滲了酒的水,打算離開,女子卻朝他而來。在近距離下,梅德諾看到她穿金帶銀,衣服上用金綫銀綫繡出來的花紋在火光下閃耀,和點綴在衣料上的寶石相映成輝。
也是,畢竟是一個有資本到另一個大陸演出的大型馬戲團,梅德諾想。
「我認得你,在班次表前發呆的人。我叫塞雷娜。」她笑笑對梅德諾說。她雖是一副外鄉人相貌,但説話時咬字清晰發音準確,似乎受過教育。梅德諾知道表演不是免費的,於是在身旁放下幾個錢幣。塞雷娜見了,面露驚訝之色:「我只是想感謝堅持到謝幕的觀衆而已。」梅德諾笑著回道:「作爲觀衆,我只是在尊重付出努力的表演者而已。」塞雷娜被逗樂了,她直接收下錢幣坐在梅德諾身旁,問:「只有尊重嗎?」梅德諾默默挪開了屁股:「妳的步伐和動作都很好,但剛才你的節奏比樂師快。」
塞雷娜托著腮不爽,承認道:「這幾天不舒服,沒辦法。」
梅德諾縮起身體說:「還有,你拿鈴鐺拿得不穩,在不應該響的地方響了。」
「這你也看得出來!」塞雷娜喜出望外,沒想到在這裏遇到懂行的人,她連忙叫人再來點酒,她抓著梅德諾追問剛才表演的每一個細節,梅德諾都能説出做得好和不好的地方,説得頭頭是道。塞雷娜跑回甲板,按著梅德諾説得去做,動作果然更優雅流暢。
塞雷娜大喜:「你之後要去哪裏?沒有行程的話,那跟著我們馬戲團走吧!我們會包辦三餐和住宿。」
梅德諾回答可以。塞雷娜開心得跳起,本想和梅德諾多聊聊,但他熬不住了,回去船艙時,塞雷娜還在後面喊她明天還會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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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你爲甚麽會出來游歷?」塞雷娜好奇問道。和梅德諾相處一個星期,在他身上學到不少東西。他不但對舞蹈頗有研究,戲劇、唱歌、畫畫等方面更是學富五車,梅德諾不是無師自通天才的話,那他一定是從小飽受熏陶的貴公子。
無論怎麽想,這兩種人都不會到處流浪。
梅德諾正要解釋,塞雷娜繼續:「你文筆又好,又懂那麽多,才華橫溢,隨便當個教書先生或者為大劇院工作也能生活得好好。再者,你家境一定不錯吧。」
兩人在甲板上,塞雷娜剛練習完,躺在甲板上歇息,梅德諾坐在甲板上看了眼遠方的大海,想到自己的經歷,回答道:「我一開始爲了逃避某個事實而出來游歷,浪費了幾年時間之後,我遇到了一個人,她改變了我。她令我明白我的旅途的意義。我想見識偉大的感情,然後將這些感情傳播給世人。」
「甚麽是偉大的感情。」
「刻骨銘心的、真摯的、溫柔的、包容的、純潔的,所有美好的感情。我也無法明確地說我想找的是甚麽,但,我大概會稱之爲『愛』。」
「愛......對你來説,那就是愛嗎?」塞雷娜沉思。
她看向梅德諾,和他正面的話語不一樣,梅德諾看上去很低落。因此,她換了個話題:「那這一路上,你靠甚麽維持生活?你總不能一直靠家裏的吧?」
「我想想。」梅德諾扳著手指頭數,「代人寫信,賣畫,如果有機會的話,也會倒賣飾品。」
「這樣就能應付你的所有開支了?」塞雷娜坐起來,説完自己也想到了,也是,以梅德諾的能力,一定不會讓自己餓肚子,「你這麽厲害,一定是很出名吧。」她捂著嘴嘆道:「天哪,我給我自己找了個名師。」
梅德諾沒有因爲塞雷娜的讚美而高興,更多了一份茫然,他低頭回答:「也不是。我可以説是默默無聞。」
塞雷娜詫異,梅德諾解釋說:「我所寫的信,是別人的心裏話。我畫的畫,是別人的模樣。沒有半件東西屬於我,所以我完工之後我不會留署名。」
「那你總有雇主吧。你的雇主欣賞你的話會到處讚賞你的吧?」
梅德諾攤手:「但是我不會長期停留在一個城鎮啊,就算從別人口中聽到我的名字,也要有緣才能找到我啊。況且,去畫廊接委托和賣畫也不需要留名字。」聽完,塞雷娜一臉震驚,其表情之誇張程度,令梅德諾質疑自己是不是説錯話了。突然,塞雷娜抓著梅德諾肩膀尖叫道:「這也太浪費了吧!你怎能不留下名字呢!」
能發出動人歌聲的聲音尖叫起來,還是能讓梅德諾忍不住皺起眉頭連連求饒。塞雷娜見纖瘦的青年因自己的聲音而皺眉,還被自己的指甲捏疼,馬上鬆手,跪坐在梅德諾面前竪起手指説教:「你一定要重視你自己的作品,聽見了嗎?有價值的東西一定要被好好賞識欣賞。你這麽能幹,怎麽能和一個落魄畫家一樣名不見經傳呢!你在浪費你的才能!」
梅德諾在塞雷娜面前縮得像是剛出生的小鷄一樣,肩膀縮起,把頭往後推。
「你寫出了別人的心裡話,讓收信人知道重要的人的心意;你畫出了人的肖像,令這個人能夠被人懷緬;他日你會遇到了偉大的感情,寫出一個好的故事,打動了讀者。作品中偉大的感情和你的作品都是有價值的事物,你怎能夠貶低自己和你自己的付出呢?一定要寫上自己的名字的啊!」
在塞雷娜的凝視下,梅德諾苦笑,低聲說:「謝謝妳。但是,正如我剛才所説,我寫出來的,是別人的故事,我不過是一支筆。雖然有人對我説過,那也是我自己的故事,但是,我總覺得不應該這樣做。我在故事裏,不過是一個記錄者,而且,人們寫作的時候,會贊揚筆的功勞嗎?」
他低下頭,嘴邊的笑漸漸消退:「況且,我不認爲自己能寫出,和偉大的感情相配的,優秀作品。」
看到梅德諾如此消沉,塞雷娜放下嚴肅的神色。青年還在思考心中的問題,忽然感覺到有人揉自己的頭髮,抬頭,是無奈地笑著的塞雷娜。
「你好笨哦。」
深棕色的眼滿含笑意,在梅德諾理解她的意思之前,塞雷娜站起來,她身上的飾品吊墜叮叮噹噹響起來。她順便把梅德諾也拉起來說:「沒本事的話,那便充實自己。這也不懂嗎?」
「我明白......」
「現在就開始磨練你的筆功吧!」塞雷娜擅自決定,「你給我們馬戲團寫劇本和歌吧,然後我們會拿去表演,當然,我們會付報酬的。還有。」
塞雷娜拉著梅德諾行禮謝幕,她歡快道:「我一定要把你拉上台謝幕,我要告訴你,你的作品有多麽偉大!」
甲板上沒有觀衆,他們也不是在表演,但不知爲何,隨著塞雷娜的動作行了一個不像樣的禮之後,梅德諾不由自主地想象出,自己站在舞臺上接受如雷般響亮的掌聲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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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回事啊。」
兩人在梅德諾的房間中,塞雷娜坐在地上,手持一大曡紙拍在手心上,恨鐵不成鋼:「我們是馬戲團,一場話劇或者演唱最多只能一個小時。而且,觀衆也理解不了這些東西啊。」
塞雷娜手中的全是這幾天梅德諾寫出來的劇本初稿,構思不錯,辭藻華麗,大城市的劇院一定會買下這些劇本,但也只有劇院會買下。
塞雷娜目無表情,拍拍梅德諾的膝蓋:「我知道你學富五車,但你要知道,你的觀衆不只是劇院裏面的貴族。」
道理,梅德諾也懂,但他自然而然地寫成這樣了。他拿過初稿,撓著頭翻了翻,抽出其中一曡:「這個吧。如果妳覺得可以的話,我再想想怎麽改。」塞雷娜點頭:「那你加油吧。寫好了跟我説一聲。」
她走向門口,倚在門框上笑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寫出刻骨銘心的作品的。」説完,她燦爛一笑,往餐廳跑去了,一下子沒了影,只聽見她歡快道:「餓死我了!快來一起吃完飯我們再練習!」
梅德諾沒有令塞雷娜失望,不過一天,他就把劇本交給塞雷娜過目,塞雷娜見並無問題,連忙把劇本交給團長,團長也爽快地買下了劇本。
就這樣梅德諾成爲了馬戲團的編劇,天天和演員們在甲板上排練。黃昏,演員們正在吃完飯,塞雷娜和梅德諾則坐在船頭喝酒,聊劇本,聊梅德諾以後的打算。
「我們到了之後,你還會跟著我們嗎?」
「會吧。如果我能在你們的團員身上聽到更多故事的話,我會很樂意跟隨你們。」
從塞雷娜的表情來看,她挺喜歡梅德諾這個想法:「當然可以。所以你打算一直游歷嗎?」
「應該會,應該説我沒有不繼續的理由。」
塞雷娜躺在甲板上,雙手枕在頭下,看著天空說:「嗯,之後你隨我們到處演出,向不同人展示你的價值吧。畢竟,值得被稱讚的物件,就應該被全世界讚美啊。」梅德諾開口想肯定她的話,但當他看向塞雷娜時,他説不出話來。
夕陽西斜,梅德諾的影子投在塞雷娜的臉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光影問題,梅德諾總覺得她放鬆的眉眼中沒了平日的開朗,缺少了些符合她剛才那句話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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