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塞雷娜拿了一個黃銅戒指,來給梅德諾道謝。
梅德諾正在喂馬,看到了塞雷娜要把戒指給他,馬上强硬地把戒指套回塞雷娜手指上:「不用謝啦。舉手之勞。」塞雷娜只好作罷,說:「至少你沒有讓我躺在路上睡一晚。」她撫摸著梅德諾的馬,帶著愧疚說:「不好意思哦。我昨晚很失態吧。」
梅德諾搖頭:「沒事。是我説了個不好的話題。對不起。」塞雷娜半垂眼簾:「不關你事。」二人沉默許久,他們很快就因爲表演忙碌起來,這個沉重的話題不了了之。
在這個城市逗留一個多月之後,他們便啓程去下一個城市。夜晚,大家在野外圍著篝火休息時,梅德諾則遠遠地坐在自己的馬旁,在油燈的光下構思新的劇本,篝火旁的人,除了樂師、演員和塞雷娜,誰也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之前,團長重金買下梅德諾好幾個劇本後,每個劇本都大受歡迎,團長因此加長了戲劇部分,雖然其他表演沒有受影響,但人們心裏依然出現了異樣的想法。塞雷娜能理解其他團員,同時不想看到梅德諾被人排擠,然而當事人毫不在意,只是想專心寫作,她便不再多言。
塞雷娜望向梅德諾,帶著觀衆送的小點心去慰問小作家。
梅德諾接過塞雷娜手中的橙子蛋糕,道謝之後吃了起來,塞雷娜則拿起他的草稿看,說:「你怎麽這麽能寫?你都寫了好幾個劇本了,我們時間表都排滿了你還寫。」
梅德諾嘴裏塞滿蛋糕,蛋糕裏面加了橙皮屑,吃起來口感豐富之餘橙香濃郁,梅德諾十分喜歡,他喝水吞下去,說:「第一次謝幕之後,腦子裏多了很多想寫的東西。」
塞雷娜一邊看劇本一邊猜道:「喜歡被人稱讚的感覺?」
梅德諾搖頭,吞下蛋糕解釋:「被人稱讚自然高興,但這不是重點。總之我想寫,便寫了。」
塞雷娜沉默片刻,似乎在細味梅德諾的回答:「很好。這才是一個才華滿溢的作家該有的樣子啊。」她撐著頭,面向專心寫作的梅德諾,那意義深長的眼神透露出她沒有在看梅德諾。她問:「你有想過,你不再寫作、畫畫的生活是怎樣的嗎?」
「沒有呢。只要我想寫作,我便會寫作。目前我仍然沒有要停止創作的念頭。」
「那如果你不得不停止呢?」
梅德諾放下筆,轉向塞雷娜:「只要我想,無論如何,我都會堅持下去。」
塞雷娜怔怔看著梅德諾,她正要開口,梅德諾又説:「這是我的答案。那妳的答案呢?這個答案,和妳的故事有關嗎?」
塞雷娜苦笑說:「是的。但很抱歉,今天沒有睡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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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短短一個月内,梅德諾的故事已經為他建立了名聲,人們的稱讚如蜜蜂一樣,將他的名字傳到其他城市中。很多觀衆一聽是他的作品,便二話不説買票進場。
一天,謝幕之後,梅德諾正和演員們討論改善之處,有人到後臺說有一位觀衆想見梅德諾。梅德諾出去好一會兒才回去後臺,所有演員都看到稚嫩的編劇臉上那藏不住的歡喜。
之後的表演,大家肉眼可見梅德諾心情大好,連謝幕也多謝幾次。
晚上,塞雷娜買來了美酒和一整隻香辛料烤鹿腿,和梅德諾了兩個人吃了。吃完之後,兩人坐在草原上喝酒閑聊。梅德諾掏出幾個金幣交給了塞雷娜,後者詫異,把錢退回去:「幹甚麽呢?突然給我錢幹甚麽?」梅德諾理所當然地說:「妳今天破費買了那些好吃的,我當然要把飯錢還你。」
塞雷娜看著瘋子般看著梅德諾:「你這個大少爺真的花大錢花慣了是吧?」梅德諾堅持要塞雷娜收下:「我本來就不是捉襟見肘的人,更何況團長給了我那麽多。平日我三餐開支都是你們包辦,就連我那兩匹馬的糧草也是團長買的,這幾個金幣不過是小錢。」
塞雷娜拿起了金幣,梅德諾轉過頭,她轉手便把金幣扔進他的錢袋裏:「傻子!你都會説團長給你很多錢,也不想想那些錢哪裏來的。自從你來了,馬戲團賺的錢多了,大家的工錢也多了不少。你那三頓飯和糧草算是甚麽錢?還不如一個樂師的工錢。」
梅德諾哭笑不得:「那到底爲甚麽突然買那麽多肉和酒,還不分給其他人?我被說閑話就算了,妳也要被人説閑話嗎?」
「自然是要慶祝啊。」
「慶祝甚麽?」
塞雷娜笑盈盈說道:「你今天很高興,這不就是值得慶祝的事嗎?能夠快活地生活,已經是值得慶祝的事,不過是高調慶祝,還是低調慶祝的分別。」
「如果真的要慶祝的話,妳只要告訴我一個好故事就可以了。」
塞雷娜嬌嗔:「我喜歡怎麽慶祝就怎麽慶祝。」隨後又笑說:「今晚我可是有備而來的,準備好熬夜吧。」
颱風過去之後,我回到馬戲團,團長擔心死了。他知道守塔人收留了我之後,便讓我邀請他來看馬戲團表演。
一聽到團長這句話,還未來得及消化這份驚喜,我已經馬不停蹄地趕往燈塔,匆匆留下一句話後又要趕回馬戲團準備夜晚的表演。
那一晚,是我第一次獨自在臺上表演。
責任、名聲、期望、還有大量我無法命名的重擔壓在我的肩上,使我站不直身體,每一分一秒我都想抛下一切,直接躺下放棄思考。團長特意在表演開始前和我聊了一下,讓我別勉强自己。很遺憾,他的話語完全起不了作用。
在這個令人窒息的情況下,不知爲何,前一晚的經歷成爲了我唯一的支撐。當我手心出汗時,腦子便會幻想那個小男孩在臺下的樣子、他看向舞臺的眼神、他鼓掌的節奏。回過神來時,我已經站在臺上,視綫掠過觀衆席,我並沒有捕捉到樓登仁的身影。
對啊,他可是守塔人,每隔兩個小時便要轉燈火,怎麽會有空來。
在臺上,我能感受到火把的溫度和光亮,可能是因爲那一晚點太多火把了,我感覺有點頭昏腦脹,身體像是在隱隱作痛。
盡管如此,表演還是要繼續下去。在眩目的火光下,我展露著我練習過無數次的,艷麗自信的笑容,隨著第一個音符起舞、歌唱。
一切都一如既往地完美。
觀衆笑著、歡呼著,抛下了花、手帕、還有錢幣,就如過往每一場謝幕一樣。
我本應該感到喜悅,然後游刃有餘地感謝觀衆,但是當時,我心中一片虛無,冰冷的手指尖微微顫抖,哭泣的衝動湧上心頭。如果我平日沒有練習情緒控制的話,恐怕當場會哭得一塌糊塗吧。
我深呼吸,正準備像以前一樣提手、彎腰,餘光瞥見一個身影跑來臺前,是他。
我還記得,當時他穿著過長的棕色斗篷,穿著不合身的衣服,雙手捧著一束紅花。那不是我在内陸常看到的花,應該是當地特有的花,小小的紅花堆在一起,十分漂亮。他跑到我面前,伸直雙手,盡全力把花送給我。我蹲下來接了花時,他快快說:「對不起,我來的時候已經滿座了,只能站在後面看。很好看,是我看過最好看的表演。」他對我眨了眨眼,似乎鬆了一口氣,笑說:「太好了,紅色和你很相稱,雖然不及你剛才漂亮。」
天啊。
最後我還是哭了。
在那之後,我一有空,便會去燈塔找樓登仁聊天,有時候我只聽他說各種故事和知識,有時候我給他講我在不同地方演出的經歷,有時候我們甚麽都不説,各自做自己的事。
離別的時候很快來臨了,我第一次不捨得離開一個地方,但是樓登仁對我説:「幸好我只停留在一個地方,只要妳再來這個地方,就能找到我。」
他可真是個狡猾的人。
離開艾蘭城之後,寫信成爲了我的新習慣。每去到一個城市,我第一件事便是去郵局,把旅途上寫的信和禮物寄出去。演出不再是唯一一樣令我感到幸福的事,等待樓登仁的信件、在信中向他講述我各種見聞,也成爲了我的快樂的一部分。有時候,我甚至會不想去演出,因爲我還沒有看完或者寫完信。
我收藏著樓登仁的信,我還將他送給我的花弄成乾花,放在馬車裏裝飾。他給我的一切,我都珍藏著,空閑時反覆觀看。
就這樣,我在舞臺上和信件中度過兩年時間。
兩年後,我們啓程回到艾蘭城。越是接近艾蘭城,我心中的鬱結和雀躍越來越大,快要將我撕成兩半。趕路時,我滿懷希望細數還有多少天才能見到樓登仁,然而這個問題令我更加焦慮。表演時,我幻想著兩年後的他會是甚麽模樣,謝幕時我卻會聽不到他的掌聲而倍感失落。
這種矛盾的狀態持續到我們入城的那一天,我當然是馬上去燈塔那邊找他。
在他開門的那一刻,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緊緊抱住他,而他以同樣的力度抱住我。
十二歲的少年比以前高了很多,和我差不多高,臉蛋還是小孩模樣,身體摸上去卻硬硬的,像是包裹了布料的柴枝。
我們顧不上敞開的門,也不顧上外面的行人,我們低語著自己自己的思念,就算進了燈塔,我們的對話依然沒有停止,我們仿佛回到了兩年前,甚麽也沒有改變。
「妳今晚沒有表演嗎?」他看到外面的夕陽,問我。
我搖頭:「沒有,我們還在搭建帳篷和宣傳。」
他擔憂道:「妳不用去嗎?我耽誤妳時間了嗎?」
「傻子。」我忍不住罵,「我更想見你啊。」
這一刻,沉默第一次降臨在我們身上。
樓登仁怔怔地看著我,緊閉著嘴,乖巧地將雙手放在膝蓋,扭頭看向窗外,金光照在他的臉上,把他的臉染成金色。而我被這莫名其妙的氣氛弄得不知所措,只盯著地板。當時是怡人的春天,但我卻感到雙頰發熱,無法直視對面的人。
「那......妳甚麽時候會表演?」
我沒有勇氣擡頭看樓登仁的表情:「三......四天後吧。到時候我們會張貼海報,上面有寫表演時間。」
樓登仁又不説話了。在我快要忍受不了這陣沉默時,他支支吾吾問我:「那我還能來嗎?還有,妳喜歡上次的花嗎?」
他終於直視我的雙眼了:「這次,我會早一點來到。我想,在前排看妳的表演。」
我回到馬戲團之後馬上找團長商量,團長告訴其他團員,樓登仁隨時都可以來看表演,而且要給他預留一個前排的位置。
那一晚,心總是無法平靜下來,不是緊張,也不是雀躍,總之就是無法冷靜下來。我有預感,那一晚的表演對我意義非凡,甚至比我的第一次獨自表演更重要。
我在觀衆的喝彩和掌聲中上臺。舞臺兩側有火把照明,我一眼便能看到坐在前排,正專注地看著我的樓登仁。四目相投的那一刻,這兩年來的鬱悶一掃而空,笑容自然而然出現在我的臉上。
表演時,我的視綫幾乎沒有從樓登仁身上移開過,我不應該這麽做,但我無法壓抑自己的目光。只要我看著他,我便感覺我只爲他一個人起舞,這個念頭令我的身體變得輕盈,也變得灼熱,仿佛血液沸騰了起來般,全身充滿前所未有的活力。
與此同時,樓登仁也從來沒有移開過視綫。他和其他人不一樣,觀衆會分心,散場之後他們會看向其他東西,但唯獨樓登仁,唯獨他甚麽時候都在注視著我,仿佛世界中只有我一個人。
火把的光亮很是刺眼,但這沒有影響到我,因爲我從樓登仁專注的目光中得知,那時的我,一定是比金光、比火光、比日光更加閃亮耀眼的存在。
表演結束,我又一次沐浴在讚美之中。樓登仁爲我送上一束花,是花瓣有漸變色的奇異花朵和上次的紅花。
「我以爲這樣的花能夠和妳相稱,但妳的優秀和美麗早已超越世間一切。」他如此説道。
啊。
啊啊。
這人怎麽能這樣,總是在我不該哭的時候弄哭我。
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伸手接過了花,還有他的手。他順著我的力度爬到臺上,和我站在一起,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兩個身上。
那時候我發現,我很喜歡,很喜歡樓登仁,還有他給我的一切。
表演結束,我們兩個回到燈塔,樓登仁帶我爬到燈塔頂部,我們看星星,講星座的故事,眺望遠方船隻的燈光。儘管樓登仁經常説我漂亮,但我覺得,都不如他給予我的回憶動人。
我們在艾蘭城逗留了半年,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我們爭吵過,也有過快樂的時刻。我們成爲了戀人,不過我們沒有對任何人坦白這件事,連團長也不知道。
半年的時間很快過去,離別的時候來臨了。
當我問他樓登仁要不要和我一起離開時,他帶著溫柔的目光說:「我會一邊想念妳,一邊等妳。」他親吻我的手,「我希望妳一路上能一直快樂、幸福地生活。只要妳感到幸福,就算相隔千里,我也會感到幸福。」
這個人過於狡猾了,他説這種話,我怎麽可能再怪責他。於是我只能獨自離去,過了很長時間才能再次回到艾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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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妳隔平時了多久才見他?」
塞雷娜想了想:「不好説,有時候半年能見一次,有時候一年半才見一次。」
「就算是這樣,也能維持著這段關係。真好啊。」
「是啊,是非常艱辛的異地戀啊。但是呢,我們感情一直都很好。」
梅德諾躺在草地上,羡慕道:「真好啊,就算是這樣也深愛著對方,時間和空間也無法使你們的愛和信任變質。真是太過美麗了。」
塞雷娜得意洋洋,雙頰微紅:「當然,我們認識七年了,感情可堅固了。」
梅德諾微笑著,心裏好奇,樓登仁爲甚麽這麽久也不願意離開燈塔。
「我説完了我的故事,那你是不是該。」塞雷娜喝一口酒,向梅德諾舉杯,「禮尚往來?」
梅德諾被逗笑了:「的確。」喝兩口酒,「我明白爲甚麽我要寫作了。」
塞雷娜安靜地聽梅德諾説話,梅德諾看著遠方,整理好思緒後說:「我認爲,寫作的重點是作品和讀者之間的交流。我想向更多人表達我的想法。
「我爲甚麽沒有止於見識美好的感情,而是要把這些感情寫出來,讓世人知道它們存在。
「是因爲我想他們知道我的想法,並且認同我的想法。我想讓其他人知道這些偉大的感情,然後,我希望當中會有人認同這是美好的感情,繼而欣賞這些感情。
「我希望別人喜歡、稱贊我的作品,我希望用自己的作品感動他人,是因爲那證明我們擁有同一種想法。
「人與人之間因爲共享同一個想法,同一種感情,所以會被緊緊連接在一起。」
梅德諾越説越高興,聲音漸大、語速漸快。
塞雷娜看著他,喃喃道:「連接在一起?」
「嗯!」梅德諾用力點頭,他歡欣至極,情不自禁,站起身來朗聲說,「一種虛無縹緲的羈絆。
「就算相隔千里,只要知道大家抱著同一種想法,便感覺自己的心有了陪伴,便不會覺得孤獨,或者覺得自己和別人之間有著重重障礙。人們有了這樣的羈絆,才能凝聚在一起,創造出更多的幸福、更美好的世界。
「我曾經受孤獨和悲痛折磨,所以我爲了阻止孤獨和悲痛繼續折磨其他人,爲了讓其他人明白並且認同我喜歡的東西,爲了讓某個人擁有和我一樣的想法,才想創造出傳遞這種感情的媒介,才想將偉大的感情編寫出來。我竟然現在才明白!」
青年在星空下展開雙臂說,眼中閃爍著星光,嘴邊帶著真誠的笑,説著最偉大的理想。
塞雷娜看呆了,她沉默良久,輕聲回應:「那的確是,很美好的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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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Super trouper beams are gonna blind me
But I won't feel blue
Like I always do
'Cause somewhere in the crowd there's you
-Super Trouper
ns3.145.40.6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