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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冬天,風是鐵,地是冰。一點風吹進來,能把人骨頭裡頭的暖氣都刮走。我坐在出租屋裡,桌上的電腦還亮著,屏幕裡無聲地閃爍著一些未完成的文件,像是喝了一半的冷茶,提不起興致再碰。我剛掛斷一通電話,電話那頭是鄉下的堂叔,說話的聲音暗得像夜裡的枯井。他說,父親走了,昨日夜裡,沒留下一句話。
我愣了片刻,像是被釘子釘住了。堂叔還說了些什麼,家裡誰誰忙著準備喪事,什麼時候出殯,聲音一直在耳邊繞,但像是隔著一層霧,聽不真切。掛斷電話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一直站著,腳下的地板冷得滲入鞋底,刺進腳心。
父親走了。這三個字不斷地在腦子裡翻滾,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的手不自覺地摸向書桌抽屜裡,拿出那幾封父親的來信。那是幾年前的事了,他還會寫信給我,字跡工整而生硬,像他這個人,倔強得像一棵老松樹。我攤開其中一封,上面寫著:「天冷了,記得多穿衣服,別老是熬夜。」
信紙的邊緣已經泛黃,字跡有些褪色了。我突然想起,父親的信應該再也收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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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搭上了回鄉的火車。火車外的景色從高樓密布的城市漸漸變成了一片片灰黃的田野,像一幅被人隨手潑了水的畫,色彩斑駁。車廂裡的人不多,乘客裹著厚重的大衣,低頭擺弄手機,或是閉目養神。我望著窗外,心裡空得像車窗外的冬野,只有冷風呼嘯而過。
父親的村子離車站還有一段路,我下了車,坐上了一輛破舊的三輪車。車夫是個年輕人,嘴裡哼著不知名的歌,車輪壓過泥土時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沉默地看著路旁的樹,都是光禿禿的,像一雙雙伸向天空的枯手。我想到,父親走的時候,會不會也是這樣孤零零的?
村子裡和我小時候記得的不一樣了,變得更加冷清,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人影,只偶爾有幾聲狗叫從某個院子裡傳出來。堂叔見到我時,臉上的皺紋擠成了一團,想說些什麼,卻只是拍拍我的肩膀。
父親的棺木就停在堂屋裡,四周圍著幾個鄰居,坐著,低聲說話。我走進去,看到父親的臉靜靜地停在那裡,一如他生前的模樣,只是更瘦了些,眉頭微微皺著,像是在嘆氣。我突然想起,最後一次見他,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時他送我到村口,站在路旁揮手,背影佝僂而單薄。
我跪下磕了頭,鼻子一酸,眼淚卻沒有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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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躺在父親的小屋裡,那張木板床硬得硌人,被子上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味,混著一些泥土的氣息。我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睡不著。屋外的風聲像是誰在低語,斷斷續續地鑽進耳朵裡。我睜開眼,望著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突然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冷。
小時候,父親常常在這張床上給我講故事。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像是在講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後來我長大了,離開了村子,再也沒聽過他的故事。現在想起來,那些故事的內容已經記不清了,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片段,像是破碎的影子。
我翻身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小木盒,打開來,裡面是些父親留下的零碎物件:一把舊剪刀,一個生了鏽的打火機,還有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裡的父親年輕時候,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襯衫,站在田野裡,微微笑著。我盯著那張照片,心裡有些發悶,像是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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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殯那天,天灰蒙蒙的,像一張濕透的紙。抬棺的人腳步沉重,走在泥濘的鄉間小路上,棺木在肩上微微晃動。我跟在隊伍後面,耳邊是和尚的誦經聲,斷斷續續地飄在冷風裡。
到了墳地的時候,天忽然下起了小雨。幾個鄰居匆匆搭了個簡單的棚子,雨水還是從四面八方灑進來,打在棺木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我站在一旁,看著父親的棺木漸漸被泥土掩埋。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父親是真的離開了,像一棵老樹,終於倒下,再也不會站起來了。
回程的路上,雨越下越大,泥土被雨水沖成了濃稠的泥漿,鞋子陷進去拔不出來。我低著頭走著,雨水順著頭髮流進脖子裡,冰冷刺骨。周圍的田野一片模糊,只有遠處的幾棵樹隱約可見,像是幾個孤零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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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走進出租屋,屋裡一片寂靜,只有時鐘的滴答聲在空氣裡迴響。我坐在書桌前,發現電腦還是那個畫面,閃爍著未完成的文件。桌上的信紙還攤著,父親的字跡靜靜地躺在那裡。
我拿起筆,想寫些什麼,卻發現筆尖在紙上只留下一片空白。我把筆放下,望著窗外。窗外的街燈昏黃,光線打在牆上,像是一幅殘缺的畫。
我忽然明白,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給我寫信了。
窗外的風聲又響了起來,像是誰在低語,又像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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