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樓頂端的冷風吹拂著麗卡的後腦勺，吹起了一頭的黑色長髮，黑髮的末端和裡側被染成了桃紅色，跟漆黑的天空和暗灰色的地板形成鮮明的對比。

人類做出的機器人中，沒有任何一種可以了結自己的性命，想當然爾，創造出人類的神，鐵定不可能讓自己的子民擁有自殺的能力。

麗卡低下頭看著距離她有十五層樓遠的地面，高速行駛過的車輛像是玩具車般小巧可愛，連帽衫上的兩條鬆緊帶像是章魚的觸手在風中揮啊揮，拍打著空氣。

顫慄從腳底湧上心頭，跟大多數人一樣，麗卡懼高。

然而，自殺代表著人類戰勝了對死亡與未知的恐懼，擊潰了由千百年演化而來的求生意志。

神與科學跪拜在麗卡的腳旁，被她腦中求死的意念壓倒在地。

雨水突然打在麗卡身上，在遠處她看見了一道閃電，聽見劃破天空的嘶吼。

麗卡猜想天神正一邊哭泣一邊悲喊。

她感受到了擁有力量的味道，麗卡張開嘴，伸出舌頭，雨滴落在舌頭上，風吹進嘴裡，從喉嚨的深處她大吼，將腹腔中的那沒有名字的情感嘔吐出來，希望掛在心上的砝碼可以隨著聲音排出體外。1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co81Blouv

幾秒後，她闔上嘴巴，明白自己失敗了。

力量就像是一對最親近的父母，唯有到他們死去時，在那無力的沼澤中，人們才會理解到擁有他們的幸福。

麗卡好奇她的父母怎麼了。

腦海中浮現死亡兩個字，麗卡驚恐的意識到自己竟然為此感到欣慰。

「至少他們不是像我一樣。」

這種毫無希望的窒息感比死亡還要痛苦許多。

她再次低頭，瞪著遠方積水的馬路，一輛轎車駛過，激起兩邊的水花。

麗卡馬上就會加入她的父母親，在此之前她還要確定一件事，她將身上的背包打開，狂雨瞬間灑進其中，裡面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個綁緊的紅色塑膠袋之外，她隔著一層塑膠摸了摸包在裡面的信，確保它的安全。

那是她的遺書，要傳達給全人類的信息，藉由死亡她希望人們可以明白他們目前悲慘的處境，然後為此而奮鬥，擊垮在陰影中控制一切，把人們當家畜飼養的怪物。

麗卡拉上背包的拉鍊，抬起頭望著黑色的天空，一隻手擋在額頭上遮雨。

強風尖聲怒吼，但遮住月亮的烏雲卻沒有移動，連一丁點也沒有，她瞇著眼細看，發現烏雲之後有一個民航機大小的正方體，若隱若現，她勉強看得見幾乎與夜空融為一體的黑色平滑表面，淡淡的月光照在正方體的邊角。

一道閃電割開天空，緊隨其後的雷聲和麗卡腦中的想法同時震撼她的五臟六腑。

這道閃電跟剛剛的閃電打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形狀。

她睜大眼睛，心跳聲蓋過風雨，這不是神的哭泣，而是他們的所作所為，這世上沒有神，如果有那也被他們殺了。

麗卡看向地面，那裡沒有一輛路過的車子，沒有任何一個撐著傘的行人，所有的路燈都暗了下來。

正當她的雙眼在黑暗中尋找人跡時，一盞路燈點亮，白色的燈光籠罩著一個身穿黑色雨衣的人影，兜帽遮住那人的臉。

「那不是人……是他們…是他們派來的……」麗卡聽見自己的喃喃細語，但也只有她能聽見而已，所有的風雨和閃電，淹水的街道，熄滅的路燈，為的就是讓她的死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恐懼在剎那間搶走身體的控制權，她衝向樓梯間，抓住門把，準備要開門時，她聽到腳步聲，鞋跟踩在樓梯上的聲音。

腳步聲緩慢卻越來越大，越來越接近。

麗卡如觸電般的猛然跳起，往後退了數步，直到被自己絆倒，摔坐在地。

她退到大樓與天空之間邊界，手掌泡在水坑中。

四肢著地的麗卡轉身，探出頭，直視著那十五層樓外的人行道，上面的石磚被雨打得發亮。

她聽見身後的門把轉開，鐵門被推到了盡頭。

腳步聲因為踩進積水中而顯得低沉，麗卡聽到水花濺起。

她搜尋過全身上下的每一條肌肉，沒有任何一個不是在顫抖著，她沒有轉身的力氣，更沒有面對事實的勇敢。

雙眼鎖定在人行道上的石磚，紅綠燈中一閃一閃的綠色小人跑進她的視界。

她的前方是死亡，後方是他們。

麗卡忘記了背包中的遺書，希望用自己的死來告訴眾人真相的想法在恐懼前灰飛煙滅。

顫抖的身體不讓主人起身，她回歸到了出生時那最原始的樣貌，四肢爬在地板上，淚水從眼眶和鼻中流下，連舉起手遮住耳朵的力氣也沒有，她任由慢慢接近的腳步聲侵入耳中。

快跑的綠色小人閃得越來越快，彷彿告訴麗卡她要沒有時間了。

一閃

一閃

一閃

一閃

紅燈

腳步聲停下。

「快跳啊！」麗卡大喊以命令自己的身體，喉嚨卻只發出嬰兒牙牙學語的聲音。

那人已經走到身後，她聽見撐起雨傘的聲音，雨滴在傘面上作響，原本接連打在麗卡身上的雨水消失。

「麗卡。」那是一位女子的嗓音。

麗卡轉身，速度和動作有如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轉身般。

一身黃色的拋棄式雨衣，淋濕的兜帽邊緣滴著水，藍綠色的頭髮從兜帽後像海藻般冒出，那是醫院牆壁的顏色，兩顆巨大明亮的深藍色眼珠向下看，眼白中沒有血絲，那肯定是世上最棒的瞳孔放大片，黑色口罩擋住了臉的下半部，麗卡只看到眼睛周圍的部分，卻早已確認這位女子是她見過最美的人。

非人的美。

「我們要趕快離開這裡。」女子說道，口氣平淡。

「妳是誰？」

麗卡狂跳的心臟感覺要隨著話語一起跳出胸腔。

「我們必須現在離開。」

「妳是……人類嗎？」眼見女子沒有回答，麗卡又問道。

「不是。」

女子自然而然的口氣使得麗卡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她嚇得倒吸一大口氣。

「妳不是……」

女子用單手拎起麗卡。

「不好意思，但是我們要離開了，最好閉上嘴。」

麗卡將嘴闔上。

女子將雨傘收起，麗卡只覺得左手腕一麻，女子扣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妳要……？」

麗卡話還沒說到一半，女子就拉著她朝向樓梯間跑去，麗卡跟在她的身後，手腕用盡全力也無法掙脫。

兩人快速的跑下樓梯，到了十四樓的電梯間，女子按下下樓的按鈕，在地下室的電梯緩緩上升，在抵達一樓時停止。

「他們來了。」女子低聲道。

「他們？妳不就是跟他們一夥的嗎？」

女子瞟了麗卡一眼，拉著她往救生樓梯跑去，麗卡腳沒有踩穩再加上女子的拉扯，整個人向前撲，撞在女子的身上。

女子一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撞在她身上的麗卡感覺自己就像是撞在一面鐵壁上。

「唉啊！好痛！」麗卡想要後退一步，卻被女子緊緊的拉在原地。

「有受傷嗎？」女子的口氣裡有一絲的愧疚。

「妳走太快了…」

女子將手放開，麗卡馬上往後一跳。

「妳到底是誰？」她一邊揉著發紅的手腕一邊問道。

「薄荷。」

「什麼？」

「我的名字是薄荷。」

麗卡忍不住噗哧一笑「妳是貓嗎？」她沒有想到自己在此生中還會再笑一次。1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wfhJiTKtu

「不是貓，我是仿生人。」

「仿生人？機器人的一種嗎？妳看起來不像是我見過的機器人啊？」

麗卡看過很多機器人，在工地旁，工廠的門口，或者是校園內的施工處，但它們只是會動，會聽從指示的人偶，長得也像服飾店展示廳中的人偶，沒有五官，唯獨在雙眼的位置有兩個發出光的洞口。1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831NrsWJn

沒有任何一個像眼前的女子這麼……麗卡用眼神掃過薄荷一遍……她魔幻般的瞳孔，白皙的皮膚以及雨衣下的身材。

沒有一個機器人像薄荷這麼漂亮。

「看夠了嗎？」薄荷突然問道。

「什…喔嗯…哈？好的…」

薄荷瞇眼說了句「跟我來。」後，轉身跑入消防樓梯間。

「等等，妳想要幹嘛？」麗卡叫住薄荷。

「我想要妳活命。」

「什麼？妳應該比我更清楚他們是什麼樣的怪物。」

薄荷看著麗卡的臉，深藍色的瞳孔給麗卡一種被印表機掃瞄的感覺。

源自兩人衣物上的陣陣水滴落到地板，發出滴答滴答的噪音。

「跟著我。」還沒說完，薄荷已經消失在樓梯間的門後。

麗卡握緊拳頭，追在仿生人的後面。1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V1UqufN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