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既死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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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力地想睜開眼, 但失敗了。我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平穩而有力, 根本不像我生前那種歇斯底里的呼吸, 每一呼一吸都會讓我經歷肺部火燒般的痛苦, 讓我死去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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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不抽煙的我, 得到肺癌就像是上帝對我的玩弄。醫生在告訴我這個壞消息時我還算是身體健康, 只是咳嗽了半年也沒有好轉。我跟自己說: 我一定能過到這一關。只是, 到了晚期的我也就只剩下自信, 直到絕望, 總共是半年。這段時間就只有孤獨和痛苦, 因我身邊已沒有任何親人或朋友。我就只有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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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在我得到絕症的時候已因車禍離開這世界。那天是一個平常的中午,一個半醉的貨車司機, 在一個衝紅燈的𣊬間, 把她撞飛了十多米, 就好像皮球一樣, 在空中停留了幾秒, 最後才重重摔在地上。我還記得收到通知電話的那一刻, 我在跟我的上司因為一個工作項目而爭吵。電話裡頭是一位警察, 他用一把粗獷的聲音告知我這個壞消息, 並叫我快點去確認屍體。我不相信, 以為是騙人的電話, 直到我看到她冰冷且滿是傷痕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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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是一個堅強的人, 因為我是一個孤兒。從小我就被教育成一個獨立的人。事實上, 也沒什麼比學會獨自生活來得更重要, 因為沒有被領養的孤兒長大成人後就得自己一個人生活。長大成人,其實也是一件很快的事。在我十七歲的那年, 我拿到了獎學金, 進了外國一所頂尖大學修讀物理系。就是那一年, 我長大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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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我還在回想年輕時的回憶時, 我聽到了一把聲音: 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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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是天使在呼喚我。那是一把女聲, 是我的一生所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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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惜, 我不是, 但有天你可能會重新遇上她。」她淡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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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以聽到我心內想法, 或許我真的是死透了, 靈魂踏進了新的旅程。她顯然不是我想的那個她, 那至少她是擁有超能力的人或天使。我心想, 我都死了, 至少遇到的是鬼是神也好, 我也不用怕, 因為現在我也是鬼了。但願我能做隻可以上網的鬼。話說, 死後世界應該跟真實世界同步吧? 我看那些中式葬禮都是燒紙手機和紙汽車送給先人, 甚至紙飛機也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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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你還真有創意, 你已死了, 還想死後的世界是怎樣, 那你不如先打開眼睛, 看看你在哪裡?」我現在才確認, 這是一把少女的聲音, 年輕大概二十歲左右。聽到她略帶笑意的聲音後, 我的心也安穩起來, 並且慢慢地睜開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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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一次看到那道白光, 是天花板的白燈。真有點諷刺。我還在臨終醫院的病房內, 身旁還有一朵護士送給我的白色康乃馨, 我輕輕聞了一下, 有一陣清新的花香。我猜, 我是真的死了嗎? 這死後世界和真實世界沒什麼差別, 只是現在的我再也沒有痛楚, 而我的五感還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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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太多鬼故事了, 誰說死後世界一定要是天堂或地獄呢? 不過, 這裡不生也不死, 非天堂也非地獄, 我們稱這裡為無限之地。」那女聲道。奇怪的是, 四周看不見一個人, 我卻一直聽到這把女聲, 像是女鬼一樣。現在是進入了恐怖故事情節嗎?
等等! 如果我身在這如真實一樣的無限之地, 而我確實已經死過了, 那麼我成了什麼奇幻小說裡的主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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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也是自己人生故事的主角, 在任何地方也是一樣。你叫我什麼都可以, 我是你的靈魂助手。在無限之地, 每個新來者都會被委派一個靈魂助手, 以確保他們的旅程得到幫助。」我覺得這把女聲就像遊戲裡的NPC, 好像為了派遣任務而存在。當然, 我也好感謝她在我生命的完結時出現, 而非死神。然而, 當下實在太多資訊: 無限之地, 靈魂助手, 旅程... 湊合起來, 我很難相信這不是一款冒險遊戲, 還要我改名? 那麼, 你就叫小森好了, 反正我以前玩網上遊戲時都是用這名字。那麼, 我現在是要在新手村練等級嗎? 我都知道遊戲的套路了, 直接告訴我這無限之地的最終Boss在哪, 我先去會一會他, 然後好讓我繼續死亡好了。死亡就是死亡, 不該有思想, 更不該有煩惱。反正, 我死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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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森是個男性名字喔, 你確定嗎?」那女聲突然變了一把男性聲音, 就像電腦合成的聲音一樣, 讓我更加確信我是被綁架去了一個意識空間, 然後被套上什麼心靈旅程, 發現自我的陳腔濫調式的故事情節。我有點惱怒, 大多數人在世時的命運已經被擺佈好了, 難道我死後也得繼續做命運的奴隸嗎? 拜託, 上帝也好, 佛陀也好, 這無限之地的主, 我不要做主角, 我只想當個凡人, 路人, 只要沒人在意, 不是人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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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 你認為不存在就是人類擺脫命運枷鎖的最终手段嗎?我們有無限的時間, 我們可以花個500年去討論你的青少年煩惱。 因為在無限之地, 什麼事情都是無限的。時間, 空間, 思想, 物理學原理, 科學, 美學......你對世界的認知在這裡也許不再適用, 因為一切都是無限。」轉了男聲的小森連性格也變成了一個具有智慧的老師, 讓我意識到剛才的自我發洩在他的言詞下變得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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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 他的激將法湊效了, 我心情平復了起來, 並問了一個對我很重要的問題:「小森, 我現在該做什麼?」回復理智後的我, 回到了我人生的終點那一剎那: 我已死了, 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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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你已經準備好了。先起來, 出去走走, 好好探索一下, 讓自己腦袋清醒一下。畢竟, 你是新來的人。」小森也沒多解說, 可能他知道我是愛胡思亂想。也罷, 反正我人生已經完結了。再大的痛苦我已經歷過, 現在看來, 能再活過也是不錯。即使是做鬼, 也該有做鬼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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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插在身上的管子一一拿下, 包括在口中深入胃部的喉管。我沒有簽訂臨終不搶救條款, 醫生們只能不斷的搶救我,結果我成了個只能躺在床上, 被各種醫療機器勉強維持生命的活死人。一個臨終病人的痛苦, 莫過於忍受因各種手術後的二次創傷和失去行動自由。我曾經有過一絲對存活的幻想。現在回想起來, 至少我有奮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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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換好了衣服, 踏出病房門口, 卻看不到其他人。護士, 醫生, 病人都不見了。我沒感到奇怪, 因為我已經接受了我現在的處境。再奇怪的事情也可能只是一個夢, 甚至不是我的夢。想到這點時, 我豁然開朗起來: 我曾說不要做主角, 何不乾脆把自己當作第三者, 用局外人的角度去好好觀察這無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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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踏出醫院門口時, 我終於看到遠處有一個人。我大聲叫喚他並急步向他走過去。那個人看到我, 也熱情的跟我打招呼, 並揮手著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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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陌生男子看起來三十多歲, 跟我差不多, 穿了一身筆挺西裝, 面帶笑容地歡迎我。我心急的問他:「我猜你是在等我吧。難道你也是剛去世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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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叫方志, 我已是過來人了! 你的靈魂助手沒跟你解說嗎? 我們有些事情要做。我將會是你的好朋友和伙伴, 跟你一起經歷將會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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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在經歷死亡的震盪呢。這個有點煩人的聲音好像跟我不太合得來, 他提議我先出來走走, 好好觀察這地方。對了, 我們究竟要做什麼? 是不是要去接受上帝的審判或是來一次深情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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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相信聖經中的上帝, 我們可以來一場審判呢。」方志打趣地說。「當然, 現在來深情對話也未免太早了。我初來報到時也是跟你一樣, 對新的世界感到強烈的不安。如果我們看到了牛頭馬面或天使可能會感到比較安心。朋友,我可以告訴你, 這裡不是地獄, 天堂, 更不會是心靈旅程。這裡是無限之地。這裡是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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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開始聽懂了什麼, 因為小森和方志都向我一再提到「無限」,而我卻一直沈溺於自己的不幸。我對無限的理解源於初中的數學堂: 如果你把1除0, 答案是無限。無限就是無窮無盡。 天上的星多如海邊的沙, 但也未必是無限, 因為科學家估計在整個可觀察宇宙中, 星系的數目大概是二千億。二千億看似很多, 但如果跟無限相比, 二千億跟零差不多。一般人認為無限這概念好比一個很大的數字, 但其實無限是一個極其抽象的概念, 「大」和「多」這類形容詞都不能精準解釋無限。數學家用一個橫放的數字8來形容無限, 是一個很聰明的方法。因為在8這個字的任何一點上開始走, 最終總會返回起點。多重宇宙的其中一個解釋就是如果宇宙是無限大, 你會在宇宙找到無數個跟地球相同的行星, 而在這無數的地球中, 你會找到無數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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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然想起一件事:「既然是無限之地, 可否帶我去吃一餐好的, 然後我們再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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