亵弄臣
那是在第八根木剑断时：她抬腿横鞭，靴上刀饰斜飞而起，几乎能断人头骨，王子举剑格挡，众目之下半截断剑飞裂而出，清脆决绝，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无人言语；维里昂双手交叠，凝神而望，汗湿手心，对面，众士兵沉默不语，将主将注视，其余七根木剑各自散落草地，像替死的尸首。
“谎话连篇！”公主吼道，“你不可能没喝那东西，否则怎么可能与我打几个来回？”
维里昂从不理解公主，此时却与她同感——他一向知道，从他幼时开始，这个养他长大之人力气过人，但他从不以为他是个专门的武者或是精炼的剑客。管理军队，在他看来，不过是像管理商会一样的工作，不同在于其中的货物和镖客，都是军人；他不曾觉得王子会武艺过人，因他从来不见他训练过，也为此这时和诸人一起暗自震惊，像见了一种来自异界的动物，庞大沉厚，又灵活得飘渺，应当说，若杀戮和斗争是门技艺，那此人带有天定徽章，被芸戮于血中，因此不显得狂热或罪恶，只自然轻巧如吐息。
“我从没喝过。”王子回道，声音渐低，手扶胸口，缓缓扣地。一丝血痕耀在公主的左颊，而王子则被击中几次在胸口。他技艺不俗，然而显然公主的力气更大，体力也更胜一筹。
“你很固执。”她皱眉道，抹去血痕，向他走来，右手一拨，则将靴子边的刀片摘下，握在手上，口中说道：“你我争论空口无凭，要我说，不如我当场验证……”
她骤然俯身，将他压倒在地，刀片割在他的颈边，眯起眼：“看看你血管里究竟是什么颜色，如何？”
那持刀的手背上血管暴起，黑红交杂；她身下的人呼吸沉重，她自己亦然。
“殿下，殿下！”
一老妇声音叫道；正是时，校场的牧首拨开士兵群而来，而在她偏头的霎那，维里昂猛冲过去，推在公主的肩膀上。他颇感震悚：她身体沉重如石，那隔着衣物的手臂也烫得像火。他毫无保留地全力推上，竟没让她偏动一下，只让她别开目光，寒冷残虐地望向她。
“殿下，殿下——”那老妇人仍然叫道：“弑亲是要遭天罚的！殿下！要遭天罚呐！”
维里昂见那鲜红血液自他面前滴落，丰沛如细泉，不知为何，他竟移不开眼，仿佛他在某处见过这场景似的，不过这血不是这颜色。
他一眨不眨眼，只见眼前淬蓝的天和广阔的草场都模糊了，剩下那滴落的血，仿佛流逝之时，愈发深黑……
“卡涅琳恩，”王子说，他握着那刀：“我还有力气，你也该兑现承诺了。”两人面无表情地对视，他又说：“我虽然不如你，但你也可以相信，我不愧对做你士兵的头领；我自会尽我所能，好好待她们，至于我的血，你也看见。”
他顿了顿。是红的。
“哎呀，公主，我的殿下！”那牧首跑到两人跟前， 狂乱地嘟哝道：“您怎么做这样的——傻事呢？您别瞪我！”她几乎啼哭起来：“您母亲知道多么难过！民众听了，多么害怕！您是天选之人，背负神力，听见如此伟力，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不放过，她们怎么会安心呢？”
这老妇兀自说着，又低头看王子，瞪视他道：“你这男人！怎么冲撞公主呢？她是你的妹妹，你未来的女王！你的规矩呢？”
她原先说着，他只是坐在地上，一边，侍从撕下衣服给他包扎，野草散落在他身旁。然而说到最后，他听了那话，抬起头，露出双和周围草叶一样的眼睛，不动地凝望着她，她便不说话了；这老妇人，不是害怕他，因他没有恐吓她，而是感到奇异。
他缓慢地说：“她不是我的女王。”他站起身，将这句子说完：“我的女王只有一个，我的母亲。”
他说完这句子，侍从就扶着他走了，血仍然洒在草地上，一步一行。他们回到先前放马的地方，坐骑正在果园内伸首偷食果子，见两人回来，慵懒地回眸。阳光柔烂，依旧鲜红。侍从跟王子动身回程，去孛林城的东部，圣母教堂。
维里昂开圣母教堂大门，便见其中的黑衣士兵，皆垂首低身，在最前的女神像下方祈祷，空气中弥漫淡然熏香，夹杂木兰之气味，越过长椅，圆窗旁，那大朵白花压枝盛开，蜡叶也如群山绿意深重。他听见士兵的声音，低声歌唱，唱的是'圣母颂'。
她给了我水，我饮下了，这便是善。
她给了我酒，我饮下了，教我畏恶。
人会感到奇怪，维里昂心想：这士兵有男有女，但汇集的声音，最终却难以分辨，上升汇合，昂扬而脆弱，好似孩童。
她最后给了我血。我饮下了——她告诉我，这是爱。
生人，苦人，怜人，抬头罢。她爱了你……
“而你必也爱她。”维里昂微微回头，见王子抬起有伤的手，轻轻在胸口放了放，低头念道。往日，他不至于直白地看着他，这天却不由停下身，苦笑起来，乃至这男人回望他，带些疑问，他也直言不讳，说：“你实在是始终如一的虔诚，洛兰。”
他想问他：为什么？然而只见他微微笑了笑，薄暮中不可辨认，也似乎终无证据。
“应该的。”他说道。
“洛兰！”一士兵祷告完毕，回头来，见两人回来，兴高采烈地上前，身后又跟上几个年轻士兵，十四五岁，几乎是孩子，叫着：“维格也回来了！”
逐渐地，维里昂明白了他幼年时对王子的亲切——他先前没有注意到，因为他曾在教会学院的同龄显出的是对中部人的疏离，而来了中部，他的样子反而成了典型后，那和孩童间心照不宣的亲近神秘不解地显现，几近某种契约。几乎所有孩子都亲近王子，无人可知原因。看上去，孩子应当喜欢活泼的玩具，但她们面对这个冰冷的雕塑，依然爱不释手。
“洛兰。”第一个士兵说：“我奶奶——她还是希望我继续去上学。”
“那没什么不好的。”王子回答：“你可以先去上学，等你上完学，还想来教会工作，自然欢迎你回来。”
她——那士兵，一个年轻女孩顿了顿，她的脸泛着些忧思的红晕，说：“好吧——好吧。”她小声说：“但我不想去。”她没有抬起头：“我觉得在这儿，我要开心些。我喜欢教会的氛围，你知道，洛兰，在家里，念祷词都要被说浪费时间……”
“那没关系，蒂沃。”维里昂微笑道：“我们正好在筹办教会学校的事，如果你能说服你祖母稍等一会，说不定就一并解决了。您看如何？”
那是真的吗？那是真的吗——洛兰？她笑起来。 “是的。”王子说；他的手背在身后。她抬起头，羞赧地打量了他一眼，但最终深吸了气，郑重地对他轻轻行了个礼，说，谢谢您。
然后她们离开了；那些穿着黑衣的十三四岁的年轻女孩，结伴走出教会大门。身后，跟着些年纪稍大的女人，像护着她们。
“我觉得她应该谢谢的是你。”一人在他耳边说。维里昂回过头，见他身边站来一年轻男性，身材高大，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v5UMsPfp3
已经成人，留着齐耳的短发。他笑道：“我劝您说话更慎重些，界内，我知道您心地是很好的。”
这年轻男人——界内，耸耸肩，说：“这样更符合我的心意——我不擅长拐弯抹角。他受伤了？”
“是。”维里昂回答，“刚才和公主斗了一场，伤了手。”
他听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受女孩欢迎，但不受女人欢迎。我是说，王子真的不打算结婚？我觉得他和年轻女孩结婚很好，两人都会高兴。”他说着，自己挥了挥手：“别在意，我是玩笑。我理解。”
“我认为界内是很感谢王子的。”又一声音，从维里昂右侧传来，他和界内一并侧身，就能看见一矮小男人，戴着兜帽，缓步走来，慢条斯理：“他来教会之前，从来和女性相处不佳，我向来认为他二十岁之前必然要上绞刑架，但现在，改了想法。界内若一直保持虔诚，说不定能长命百岁。”
“索乌。”维里昂微笑：“今天工作有劳你了。”
界内做了怪相，这叫索乌的男人只欠了欠身：“哪里，只希望下次大人您带我去'鲸院'内看看就好，感激不尽。”
“迂腐小人。”界内笑骂道，“我倒一向觉得你对别人好，总是别有目的。和我打好关系，是怕人欺负，使唤我做事。和维里昂交好，又是为了读书。”
受骂之人泰然自若，坦荡非常：“生在世上，莫不如此，若我不为自己努力，反是没有德行了。倒是你，界内，没有我，不知已经受罚多少次，上回……”
“界内。”王子说：“叫剩下的男人来集合，我有事同你们说。”两人不再说话，王子又叫维里昂：“书记官和内务员可以离开了；维格，分点食物给他们。”
“又有体力活了，好朋友界内。”索乌离开时说：“祝你顺利。”
维里昂带众人离开，但行到半途，又停下， 侧眼看了看索乌；对方心领神会，带余人离开。他原路返回，停在正堂和回廊交界的阴影处。
“孛林附近的走私地点皆已被财务大臣交予我，漏网之鱼不必烦心，等众已覆灭，自然鸟散——只是此事虽然是财务大臣托付于我，我却不能保证事发后不会被过河拆桥，后日追责，因此你们行动，一定记得隐瞒身份，若我被追责，则咬定自己与教会无关。”他听他说道：“一共有五处地点，行动时务必分散。遇见'鬣犬'部队的士兵但管逃跑，不要冲突。我会带人去城南的仓库，最先点火，引起混乱，你们之后行动，一定小心安全……”
“放心，大人。”维里昂听界内说：“纵火犯案，是我们的长项。您大可安心，不会伤害平民……”
维里昂站在阴影内没动；等他意识到再无人说话，已经太迟。
他转头，见到王子站在他身边，低头望他。
“我的王子，”维里昂张口道：“我——”
他见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维里昂跟上，听他说：“别跟来，维格。今晚你得留在这。”他仍想说什么，却低头看见那手上滴落的血。
他没再发出任何声音；暮色渐合。那血看上去几乎是黑色的。他见他合上了手掌，两人路过那放置了小瓶的壁龛，无人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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