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 40. | Penana

　　那是個潮濕的夜晚，雨下得不大，卻讓整座城市像浸泡在水裡一樣悶重。李子文坐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手裡握著手機，螢幕上還停留在李夢瑤的最後一則訊息。她說：「對不起，我真的沒辦法再撐下去了。」

　　他應該哭的，但眼眶早已乾涸。李夢瑤的死，像是打碎了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改變。他還是活著，還是走在這些沒有她的街道上。這樣的自己，讓他噁心。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來到一間燈光昏黃的小餐館。門口掛著「營業至十點」的牌子，現在是九點四十五分。他沒有想太多，推門走了進去。

　　「快打烊了喔。」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廚房裡傳來，帶著一點沙啞和慵懶。

　　他沒有回話，只是在靠窗的位子坐下。半晌，那女人才走出來，一身寬大的灰色廚師袍，髮髻鬆鬆地盤著，額前有些濕氣未乾的碎髮貼著臉。她看了李子文一眼，也沒再催促，只問：「想吃什麼？」

　　「……隨便。」

　　她沒多說，點了點頭便轉身進廚房。那背影不特別柔和，但卻莫名有種踏實的力量。

　　李子文低頭，雙手交疊，放在桌上。他想起李夢瑤在見面那晚做給他吃的蛋包飯，還有她小心翼翼地問：「我煮得好不好吃？」他當時只笑了笑，說「還行」，她卻高興得像是得到世界。

　　他不該這麼回答的。他什麼都做錯了。

　　餐盤輕輕放在桌上，打斷他的思緒。那女人煮了一碗湯麵，簡單卻帶著一股暖意，香氣裡有紫蘇和雞湯的味道。她沒有問他名字，也沒有坐下，只是轉身擦拭吧台。

　　「湯麵？」

　　「你需要熱的東西。」

　　他看著她的背影，像是一瞬間忘記了該怎麼回應。他低下頭喝第一口湯，那種燙舌的溫度，讓他的喉嚨突然像被什麼梗住。他咳了一聲，眼淚竟也跟著掉了下來。

　　女人沒有轉身，但聲音比剛才輕了點：「失戀嗎？」

　　他點頭。

　　她沒再問，只繼續手上的清潔。這頓飯，他一口一口吃完，沒剩。

　　當晚離開前，他問她名字。

　　她說：「吳珮瑜。」

　　。。。

　　那之後，李子文三天兩頭地去那家小餐館，總是在快打烊的時候。他從來沒點過菜，只坐在原來的位子上，而吳珮瑜也從沒問過，只是每天煮不同的東西給他吃。

　　海帶排骨湯，酥炸蓮藕餅，味噌豆腐，鹽烤鯖魚……簡單，乾淨，甚至可以說是家常，但每一道料理都有她的節奏與分寸，就像她本人一樣。

　　「你不問我為什麼每天煮不一樣的東西嗎？」有天她問。

　　李子文慢了一拍，才低聲說：「我覺得妳會煮到哪天，不再煮了。」

　　她沒笑，也沒生氣，只是把盛好的飯放到他面前。

　　「我煮得不是菜，是讓人撐下去的理由。」

　　那一晚，李子文走出餐館時，發現天空沒有下雨。他很久沒注意過天氣了，也很久沒有這種不需要說話，就能被理解的感覺。

　　某天，他帶了相機，拍下吳珮瑜在廚房背對他的身影。

　　「幹嘛拍我？」

　　「妳煮飯的時候……很像在練功。」

　　她回頭看他一眼，嘴角像是動了一下，但還是沒笑，只說：「練的是耐心。」

　　他慢慢開始了解她的節奏，她也接受他的沉默。他開始幫她洗碗、收桌子，甚至偶爾送菜。兩人之間像什麼都沒說，卻什麼都明白。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愛，但那段日子，他確實也不再難過。

　　。。。

　　有天深夜，李子文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她從冰箱裡拿出雞肉、蔬菜、香料，準備明天的食材。她動作俐落，手腕有力，像一個完全與世界和解的人。

　　「珮瑜，妳一個人不會寂寞嗎？」

　　她沒回頭，只說：「我有火爐陪我，有菜陪我。寂寞是選擇，不是狀態。」

　　他走進去，站在她身後，輕聲問：「那我呢？我是不是妳的選擇？」

　　她的動作停了幾秒，終於轉身看他，眼神裡沒有激情，也沒有抗拒，只是一種非常柔和的誠實。

　　「是。」

　　那晚他們沒有回各自的家。他陪她一起整理廚房，打掃，鎖門，然後一起走回她租的小公寓。那晚沒有激烈的擁抱，也沒有失控的愛情。

　　事後兩個人，躺在床上，背對著彼此，但指尖卻一直在輕輕碰觸。

　　。。。

　　從那天之後，他們有了某種默契。李子文會在餐館快打烊前出現，吳珮瑜煮完最後一碗湯，收完最後一個碗，就與他一同離開。

　　他們的相處溫柔、節制，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經營什麼不敢說出口的東西。

　　某天深夜，吳珮瑜忽然說：「你知道我一直想去日本學懷石料理嗎？」

　　李子文愣了一下，「妳沒說過。」

　　「因為……以前沒有人會想聽我說。」她轉頭看他，語氣輕得像空氣，「我已經申請上一家學校了，下個月就能過去。」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低頭看著手中的湯匙。

　　「所以……妳要走了？」

　　「我不知道。」她低聲說，「原本是很確定的，但現在，有一點不確定了。」

　　「因為我？」

　　她沒回答，但那一刻，他知道了答案。

　　。。。

　　她開始變得沉默。

　　不像以前那種平靜的沉默，而是有一種近乎不安的沉靜。像壓抑著情緒、壓抑著渴望、壓抑著選擇。

　　有時她看著火爐出神，看得太久，連湯都滾出鍋了才回神。

　　有時她會看著李子文睡著的背影，手指微微抖動，卻什麼都沒碰。

　　她仍舊每天為他煮飯，煮得很用心，甚至比以往還精緻。但李子文卻隱約感覺得到，她在告別——不只是料理，還有他。

　　。。。

　　某晚，她終於開口。

　　「你說，我們人活著，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留下來的那一個人？」

　　李子文沒有立刻回答。他想到周晨語、林宛青、余曼青、沈雅欣……還有李夢瑤。他的沉默，是因為害怕再失去，而不是不懂她的問題。

　　吳珮瑜站在火爐前，像是背對著世界，輕聲說：

　　「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想留下來。」

　　「但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

　　那天，天氣異常悶熱。餐廳提早打烊，燈光昏黃，空氣裡瀰漫著濃郁的湯香與一些說不出的氣息。

　　吳珮瑜對李子文說：「今晚我來煮一道和風懷石，當作……送別晚餐，好嗎？」

　　他皺眉，「送別？」

　　她只是笑了笑，沒有解釋。這不是第一次她語焉不詳，李子文已經習慣了。

　　那頓飯極其精緻。昆布高湯煮出的茶碗蒸，加入了一點他說過最喜歡的栗子；手工製的味噌湯清甜得像能洗淨一切疲憊；還有她親手捏的壽司，飯溫剛好，魚片柔軟得幾乎在唇齒間融化。

　　她坐在他對面，沒吃太多，只靜靜看他吃完每一口。

　　「妳不吃嗎？」

　　「我吃過了。」她笑了笑，眼神一如初見般平靜，「你還記得第一次來這裡的樣子嗎？像個飢餓的野獸。」

　　李子文愣住，低頭看著空盤，說不出話。

　　「我從沒想過，有人能讓我想留下來。但也許，留下來……不一定是陪伴。」

　　他怔怔地看著她，忽然間感到某種不安，但為時已晚。

　　。。。

　　夜深，他醒來時她已不在身邊。

　　他從床上坐起，嗅到空氣中那一絲細微的不尋常——味噌湯的香氣下，有一絲甘草與苦杏仁混合的味道。

　　他衝進廚房。

　　她躺在餐桌邊的長椅上，雙眼緊閉，嘴角還帶著笑容。身邊放著一本料理筆記，和一封摺好的紙條。

　　【我只煮了兩份，一份給你，一份給我。】

　　【你那份沒有毒。】

　　【謝謝你曾讓我想留下來。】

　　。。。

　　她用最後的晚餐，把他留下。

　　她把自己獻給了愛與命運，像是默默地接受了命格中的祭品之命。

　　李子文跪倒在她身旁，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想過她會離開，卻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方式。

　　。。。

　　他坐在漆黑的廚房回想相處的點滴。

　　吳珮瑜總習慣開凌晨四點的爐火。她說，這樣的火才最穩，溫度夠低，不會煮壞食物，也不會燙傷自己。

　　李子文有幾次睡不著，半夜醒來，便看見廚房裡透著微光。她穿著灰色的圍裙，綁著一頭凌亂的低馬尾，專注地處理一條剛退冰的秋刀魚。她從來不問他為什麼失眠，也不逼他說話，只遞上一碗熱粥。

　　「今天熬的是什麼？」

　　「白木耳、蓮子、百合，還加了一點點菊花。你身體有濕火，要清一點。」

　　「……你怎麼知道？」

　　她低頭一笑，「我聞得出來。」

　　。。。

　　他們第一次牽手，是在市場。

　　她想買一把正宗的銅鍋，要他幫忙挑。手指碰手指的瞬間，他像是被電了一下，而她卻若無其事，只淡淡說：「這種觸感，才是真正能燉出好味道的鍋。」

　　那天午後，他們在店外曬了一陣太陽，什麼話也沒說。他只知道，那一刻他覺得安心。

　　。。。

　　某天清晨，她終於開口：「我原本申請了京都的懷石料理學校，下個月就可以走。」

　　他沒回答，只低頭繼續削蘋果。

　　她望著他的側臉：「你不會問我為什麼不走了嗎？」

　　「不想知道答案，也不想逼你留下來。」他說完，沉默了很久，忽然補了一句：「但……我會很難過。」

　　她垂下眼：「我知道。所以我也很難過。」

　　。。。

　　某晚，她做了一整套懷石料理，說是練習成果。每一道菜她都細細解說，包括食材的由來、切法與火候的掌握。但他的心思卻從未如此混亂。

　　吃到最後一道甜品——用梅酒與羊羹融合製成的「夢梅糖」時，他終於問了：「如果你真的想走，我不會攔你。」

　　「我知道你不會。」她輕聲回道。

　　「但我希望……」他話還沒說完，她已站起身，輕輕摀住他的嘴。

　　「不要說出口。說出口就太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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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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