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風雨閣最高的樓臺上,以獨特的煙火發出暗號後,信步走下石階。
他接管莫冰的副手位置時間並不長,還在摸索著龐大瑣碎的雜物。這闖入的不速之客與其帶來的消息太過匪夷所思,雖然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飛雪宮從中作梗也好,竟然能夠冒充風雨閣,也將一向運籌於帷幄之中的赫連覆雨瞞得一絲風都不透,必定有什麼環節出了差錯。
而黃離被召至北院後,碉堡影衛的排班與動線悄然無聲地被重洗了一遍,在在透露著事情並不單純。
頂著夜風,他打了個寒顫,下意識掩緊了衣口,沉靜的雙眼更加清透而冰冷。江湖多詭譎,風雨閣即使表面上紀律嚴整,組織裡卻也從來不是鐵板一塊,依照他的經驗,赫連覆雨起了疑心,勢必暗中又要一番清理肅殺。
順著引路的火炬,他以穩定的步伐走在石砌小徑上,不是通往自己的寢居,而是轉往位於西面的一座水榭。
承影樓是風雨閣最隱密的一幢樓房之一,五角建築,三面環水,收藏著來自各方的機要文件,是莫冰平日辦公的處所,也接連著他的起居之處。除了寢居,自從接收了莫冰的崗位,不論莫冰再如何抗拒,他理所當然也接收了入主此處的權限。
整座建築並未亮起燈火,傍水的樓房在黑暗中格外遺世獨立,像是沉浸在睡夢中毫無動靜,但天涯才將門推開一條縫,屋內立刻透出一簇火光,門同時被人由內拉開。
一個十多歲的少年站在門口,手上舉著燭臺,稚氣未脫的圓臉睡眼惺忪,但已換上外衣梳好髮髻,一見到天涯立即露出了個單純的笑臉。
「呀,大人果然來了。」
天涯排開他跨入房內,有些奇怪這孩子怎麼會在這時間等著自己,卻不必他問,少年已自行替他解答。
跟著進來,以燭台逐一點亮了房內的燈,他朝桌上一指:「殷先生來過了——他說您不在您的住處。藥要趁熱喝。」
圓桌上擱著一個帶著蓋子的小壺,通氣的小孔中飄出了古怪的藥草氣味。
這一陣子天涯的醫藥連同飲食都是殷辰憂親自照管的,見到藥壺,天涯這才想起他急著出門,竟忘了睡前還有一碗藥。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FCYMO7JY1
雖然他並不怎麼喜歡殷辰憂這個人,但不可否認,那個藏在面具裡的男子雖然飄忽神秘、不折不扣是赫連覆雨的眼線,細節上確實是個善盡善美的人,幾個時辰喝一次的湯藥不分日夜總是替他熬著。
但少年接下來的話卻使他背脊一凜,惱恨地升起了給對方劈頭一劍的慾望。
「喔,還有,殷先生說如果不想壞掉的話要記得繼續擦藥⋯⋯大人,什麼東西壞掉了?」
這個孩子是負責打掃承影樓、伺候莫冰生活起居的僮僕,沒名沒姓也不知打哪裡撿回來的,眾人只喚他小雲。他不識字也不懂武功,卻很伶俐勤快,頗得莫冰的喜愛,年少活潑,一點兒也不怕生。
說也奇怪,天涯是個安靜而帶著一點疏離煞氣的人,並不容易與人親近,卻絲毫不教他感到畏懼。他身份低微又年幼,只不過是個打雜灑掃的僕役,從未聽說過關於天涯的流言蜚語或是血腥事蹟,連帶得也就不知道害怕。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Th9dXJB7h
在他看來,天涯雖然不愛說話,卻也不會指使或責備人,雖然口中仍是恭敬規矩地尊稱他為大人,心目中卻直覺將他當作一個冷冷的、和善的大哥哥,比起高高在上的莫冰要親切多了。
「⋯⋯」迴避他不懂事的眼光,天涯充耳不聞,冷漠地走到牆邊收放文件的暗格旁,逐一翻略。
天涯不討厭孩子,在心底深處某個角落也是相信這樣脆弱單純的東西是值得被珍惜保護的。只是和女子一樣,他成長的過程中接觸得太少,不習慣的柔軟與吵鬧對他而言猶如未知生物一般讓他無所適從,更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而看著這個注定被踩在最底層卻天真愉快的孩子,也總是使他感到困惑。他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挺過了最艱苦的試煉、揮劍取過人的性命,除了赫連覆雨,風雨閣裡沒人敢對他指手劃腳、呼來喝去的了⋯⋯
得不到他的回應,小雲也無所謂,跟著湊到了他身邊:「大人,您在找什麼?」
「不,沒什麼。」將整疊書信放回暗格內,撥上機關鎖好,天涯淡淡應道。
那是近期飛雪宮動靜相關的各種資料,如他所料想的,並無任何可疑之處。守在西方這條動線上的人手調派也都符合情況推演,更是沒有西域方面的任何動靜。
一切都很正常。
但埋在心底的疑慮卻沒有那麼容易消除,他立在原處思索,冷不防袖子被拉了拉,低頭便看見小雲滿臉的雀躍:「大人您看,這兩日我新畫的。」
這孩子活動範圍離不開這幢樓太遠,又不識字,偶爾孤單無聊時便撿些廢紙,以柴棍沾著煤灰天馬行空地塗塗抹抹聊已自娛,久而久之畫了厚厚一冊。莫冰向來不屑一顧,他也只敢纏著天涯要他看。
天涯對繪畫毫無興趣,但不忍拂逆孩子卑微的期盼,只好耐著性子隨手翻了幾頁。
都是些歪歪曲曲的圖形,筆觸童稚而簡單,細節處相當仔細,天涯草草翻看著,看到一張草圖時卻停了下來。雜亂的背景中,隱約可以看出一隻振翅鳥兒的簡單輪廓,身體的部分留了白,眼珠的部分也未塗黑,是一個小小的圓圈。
「大人喜歡這一張?」
目光依然擱在畫上,天涯淡淡開口:「這張圖,可以送我麼?」
「當然可以!」受到鼓勵的孩子興奮地抽出圖紙遞給天涯,幾乎手舞足蹈起來。他還想多抽幾張,天涯卻已啪地闔上粗陋的畫冊,只將那張繪有鳥兒的紙收入袖中。
他拿起已經泛涼的藥壺,對著壺嘴,仰頭將苦得連膽汁都能嘔出來的藥湯一口喝乾,接過小雲殷勤遞上的冷毛巾擦了擦臉,不顧後者失望的眼神,轉身又出了承影樓。
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yI8c1AVir
晦暗的天際仍是深沉如墨色渲染,只是在霧氣中沿著雲層的流線,浮出一絲曙色將現的冰藍,延伸至無邊大地的盡頭。天色快要亮了,站在城牆上,將遠近山巒平野盡收眼底,更能感到萬籟俱寂中,那一點細微的生氣與騷動。
一隻羽色斑斕的夜鷹逆風滑過長空,翅膀拍動幾下,斂翼降落在天涯伸出的左臂上。一等天涯取下他腳上繫著的紙筒,立即啪啪展翅,頭也不回地朝原來的方向飛回。他將紙捲打開,才讀過簡略的內容,冷不防身後一聲叫喚。
「天涯。」
熟悉低沉的聲線,讓天涯心臟一凜,倏地轉過身來。
先對上的是那雙過於凌厲的眼睛,彷彿接觸變能將人穿透一般,深邃卻不帶一點嚴苛威懾的目光。刀鑿般面容冷淡而微露悒色,一襲白衣飄逸孤高⋯⋯是赫連荷風。
天涯悄悄地鬆了一口氣,取而代之的卻是另一股奇異的不適感,視線不自覺別了開。
縱使兄弟兩人性格氣質天差地別、他再熟悉兩者之間細微的差異,偶爾一不留神,聲音背影太過相似,還是不小心會錯認。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qhfrfXxYU
而即使清楚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模一樣的面容,有時候依然使他難以調適,尤其是當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赫連覆雨時,連帶著也就不是很願意見到赫連荷風。又何況上次相見的場景是那樣難堪,是他連想都不願回想的惡夢的開端。
赫連荷風注視著他,敏銳地在他背光的面容上捕捉到那倏忽一閃的排斥,心裡多少也明白原因。低聲開口,他語帶歉疚:「你的傷,好一些了?」
那晚他一夜不曾闔眼,直到隔日一早才聽聞了天涯的慘況,卻沒想過竟是前所未有的慘烈。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RKaNZcZSk
他不明白這兩個人之間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以致於赫連覆雨幾乎失手將天涯摧殘致死,卻無法不感到幾分自責。是他錯判了形勢。假如他那日不曾出言刺激赫連覆雨,是否結果會有所不同?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p3AJNOdD3
一方面不想再介入引起赫連覆雨不快,另一方面也是對重傷的天涯心懷愧疚不忍,他事後不曾前往探視,直到現在青年已能如常走動,才敢見他一面。
面對著他透徹而關切的目光,那一夜房間裡的經過再一次浮上腦海,天涯一瞬間感到雙膝隱隱作痛,而周身的痛楚如電流飛竄而過,令他由內至外狠狠打了個冷顫。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VFJ2hHOWq
他分不清楚,這樣若有似無的疼痛究竟是真實存在,還是只是陰影所造成的幻覺。
但若是僅憑傷勢復原的程度而言,那麼,他確實是快要痊癒了。
「沒事了,多謝荷風公子關心。」
他客氣而疏離的話並沒有說服赫連荷風。
定定看著眼前蒼白俊秀的青年,他薄唇微啟,聲音很低,卻一字一句清楚而鄭重:「對不起。」
ns18.117.8.4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