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懷亞特和安娜說了什麼,因為吃了鈴蘭花粉的梅蕾迪斯一沾枕就沉入夢鄉——或說昏迷比較恰當。
再次醒來天已大亮。她的心情異常平靜,毫無怨言地吞下安娜遞來的果乾麵包、培根夾起司與蜂蜜麥粥。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us2Pj188n
雖然在只聞得到花香的梅蕾迪斯吃起來,果乾像糖漬花苞、培根像淋了油的鹽漬花瓣,麥粥則是某個花圃下酒醉貴族熱情奉上的「禮物」。
只有水果吃起來還算正常。想到晚上的餐宴得面對可能豐富十倍的菜餚,梅蕾迪斯就覺得前途多舛。
葛拉修家的廳堂肯定沒有狗躲在桌下幫她收拾。
餐後是痛苦的舞蹈課。莉卡殿下派了她的秘書兼侍女布理特來監督她。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DNgzLujiI
看似好脾氣的布理特是個擅長用誇獎包裹嘲諷的高貴女士。身姿豐滿優雅,相形之下瘦小的梅蕾迪斯像個關節忘記上油的戲偶。笨拙以外,操偶人還不擅長控制力道。
宅邸的年輕僕人對即將到來的驗會比她還興奮,輪流從門外偷瞄,不時發出低笑。隨著安娜的臉色越來越糟,門縫裡的眼睛越來越少,不久就跑得一個也不剩。整個房間只剩布理特紅潤的臉上還掛著微笑。
「邁爾斯特小姐的平衡感非常好,」她第七次敲了立鐘,銀製的小鐘聲音清脆,比神殿的鐘聲不知悅耳多少。「但迴旋步和閃避攻擊是不一樣的,您不用一直盯著舞伴,不會有匕首從袖子裡飛出來。」
她完全不敢看安娜有什麼反應,尷尬地笑著說她知道了,一邊想著她寧可沐浴在黑牙獒的尖刺攻擊中。只要能成功狩獵,騎士和冒險者夥伴不會在乎她是拿劍劈死還是直接勒到窒息,更不會在意她的袖子破了、頭髮沾滿泥巴。
課程結束、在大門送別布理特時,女士的表情溫柔的讓人害怕。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EBjJXmpcj
「您現在最需要的是放鬆。若真的太緊張,就祈禱吧!女神會眷顧祂的愛子。」
身周的花香慢悠悠地飄盪,並沒有因為這句話起變化,但梅蕾迪斯還是覺得像有冷水灌進脊椎,澈底清醒了。
莉卡殿下給了「十年」的承諾,還說了「你自由了」。
但沒有人——即便諸神——能保證她有辦法撐到十年那麼久。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uDneZy6EN
魔力暴走倖存者的靈魂與肉體,會在近乎無時無刻的重複修補中逐漸變得脆弱無力。前幾天的王都大冒險之所以能這麼驚險刺激,就因為關鍵時刻她要命的左手突然無法控制,鬆手摔落高塔、引來衛兵注意。
這件事她沒對任何人說。她只希望雷歐不會在調查事件經過的時候發現蛛絲馬跡,進一步增加令人窒息的「保護」。
梅蕾迪斯腦中浮現一個荒謬的畫面:她在草原上騎著灰斑馬,衣著簡樸,然後身後跟著一串盔甲閃亮的騎士。
她越想越頭痛,如果不是花粉帶來的鎮定效果還沒退掉,在安娜為她準備沐浴的那短短半刻,她可能又上演一次大逃亡。
安娜拿出的晚宴禮服又是深綠色,黝暗如同潮濕的青苔,光是看著就全身發癢。聽了她的心得安娜皺起眉頭,拉著她的手臂站到矮凳上。
「這是為了配合您的耳環。白色或金色也很好,但今天的主人是葛拉修家。以您的身份穿白色很危險,金色又太華麗,會讓人有不太好的聯想。」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3lOoD7J6E
她頓了一下,闔上眼露出掙扎的神色。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oX5dJOQgt
「我還有一套紅色禮服,用金線繡了斧槍與玫瑰。氣勢非凡,所有人的目光都會聚集在您身上。」
誰之前說她跳舞像要開戰?
梅蕾迪斯不得不承認,比起老愛用眼淚脅迫她的雷歐,據理力爭的安娜還是更難纏。
挑選內層的衣服和腰帶又花了不少功夫。試到第五套搭配安娜才勉強點頭,把她壓進梳妝台前的扶手椅,轉身收拾起散落的衣物和緞帶。
王都宅邸小而精緻,梳妝台也是一樣。梅蕾迪斯記得母親寢室的梳妝台展開來和她張開手臂一樣寬,每一格雕花繁複、把手是鑲銀珠母的抽屜,都整齊擺滿她看不懂用途的瓶罐、不透光的玻璃盒、裝用具的深色木匣。
眼前的梳妝台只有一面鏡子,但有兩面像翅膀的小圓鏡可以從鏡子上方往下拉。鏡子與鏡子間還裝了小小的魔導燈,可以從周遭吸取魔力發出近乎永恆的光明。
梅蕾迪斯望向鏡子,忍不住伸手順著鏡中臉頰的輪廓劃過。
深紅色的疤痕從縫了珍珠的蕾絲衣領內鑽出,漫過整張右臉。臉頰、眼皮、額頭無一倖免。還有幾條越過中線跑到鼻樑和下巴上,在粉紅色的皮膚上就像一張血管織成的網。
很多人第一眼都以為是燒傷,近看才會發現「血管」是由許多小小的漩渦組成。
這是暴走的魔力衝出身體時留下的路徑。一般來說厲害一點的治療師和教士就能治好,就算嚴重一點也能請水之女神的神官賜予奇蹟。
但她傷得太重了。據說她撐了整整一星期,直到雷歐把剛好在派恩修習神學的費德麗卡殿下請來。七歲的孩子一直陷在治癒、受損、治癒、受損的輪迴裡。肉體破爛,靈魂也破損不堪。
某個罰她抄寫聖典的教士說,她能活下來就已經是奇蹟了。一個人一生能有一個奇蹟都是奢求,她不該這麼貪心。
諸神明鑑,她從來沒有祈求女神把她治好。或許被嘲弄時有埋怨過,嚇到人時會懺悔沒遮好,但至少在她能記得的那些時日,梅蕾迪斯祈求的是傷口不要痛、母親不要再哭、可以早點去外面玩,以及——
「——宴會的光線不會太明亮,可以不用畫得像上次那麼厚。」
安娜回到梳妝台旁,打開鏡子下方的抽屜,把要用的瓶罐與粉末一一拿出,然後拉起袖子從鏡中看著她,眼神隱隱有些期待。
「安娜,如果我不化妝呢?」
聽力比剛起床時清晰很多,心跳也逐漸恢復原來的速度。藥效應該快退了。安娜在鏡中瞪大雙眼,顯然是誤以為她又要發作。侍女放下手中的海綿,望著她好一會,確定她不是在開玩笑,嘆了口氣按住梅蕾迪斯的肩膀。
「我知道您不喜歡社交場合,但這是禮儀,您——」
「妳先聽我說,」
她有些煩躁。安娜最不討人喜歡的地方就是常常以年長者自居,把她當成常識不足的小孩看待。
梅蕾迪斯按捺住不滿,把安娜的手從肩上拿下。
「這是策略。不是完全不遮掩,而是只化到還看得出是疤痕的程度。關於我的各種傳聞早就到處飛了。如果我還以偽裝過的外貌出現,不就等於告訴所有人:『這是我的弱點,我很在意』?」
「您這麼說對……」安娜的雙手收緊,眉頭皺得更深。梅蕾迪斯趕在她反駁前說下去。
「再說沒人戴著手套用餐吧?手上的疤根本遮不住。如果怕嚇到比較膽小的賓客,我可以這樣。」
說著她拿起安娜預備用來幫她整理頭髮的蕾絲髮帶,折成扇形從右臉上方垂下。
「一定會有好奇的人想要偷看。看到底下果然有東西就會滿足,不會繼續糾纏。敏銳一點的人能從手上的疤推測出沒化妝的樣子,但直接講出來很沒禮貌,他們一猶豫我就有機會了。」
有機會趁亂逃跑。她在心裡補了一句,表面上還是露出自信的微笑,彷彿對即將到來的「戰鬥」躍躍欲試。
「我知道了。」安娜起身,聲音平靜出奇,木質調的雙瞳看著她時洋溢著複雜的情緒。「就照您說的做吧!我沒想到這一點,是我失職。」
她也是剛剛才靈機一動。但梅蕾迪斯決定不說。讓安娜誤會她有備而來,總比整個晚上擔心她不小心得罪人,更善待安娜的心理健康。
「『別把那道疤當缺陷 !要善用它!』」她的聲音稍微激動了點,趕緊微笑掩飾。「這是昆堤師傅說的。」
雖然她當時沒聽懂,以為師傅是換個角度罵她懦夫。
「喀」一聲,安娜輕輕闔上梳妝台的抽屜,搖頭嘆息。
「那個粗魯的男人……講話就不能婉轉些嗎?」
她聽起來很氣憤,表情無奈。但梅蕾迪斯看到她嘴角微微彎起。
「就淡一點,但您今晚是初次正式露面,細節可不能馬虎。」安娜再度拿起海綿,氣勢卻像士兵舉起了長槍。梅蕾迪斯縮了一下,馬上被拉著衣領坐直。「交給我吧!」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ssc4ceaE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