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動物園‧前 - 第一章

樓房上掛著的白布條寫著「始政四十周年記念台灣博覽會」，十月的風吹拂著白色襯衫的衣領，看著秋天的天空，「果然還是故鄉的風溫暖啊！」沈浩平微瞇著眼，透過草帽藤編帽沿的縫隙，看著刺眼卻溫暖的陽光。

他東張西望、急切地在人群中尋找他所等待的那個女孩──啊，看到了，穿著水玉花樣的洋服，留著一頭特別梳整過的俏麗短髮，正小跑步向他跑來。

「雪子！」浩平出聲喚道。

聽到心上人喚著自己的名字，雪子露出如花綻放一般的笑容：「不好意思，久等了嗎？」

「不不不，台灣的雪子比莫斯科的雪還要可愛還要溫暖，所以我很享受等妳的時光喔！」

「浩平什麼時候會帶雪子去看莫斯科的雪？」雪子完全不顧外人對未婚男女異樣的眼光，身子往前湊近，幾乎都要貼到浩平身上。

而浩平，很享受雪子身上的香氣──像是茉莉花的香氣，他貼近雪子的耳邊，調情似地說道：「當然啦，『那個』之後，逃到支那的船票我已經準備萬全了。」

雪子將食指覆在浩平的唇上，使了個眼色，笑道：「雪子明明叫做雪子，卻從來沒看過雪，真的很想要跟情人互相倚靠肩膀賞雪。」

「我也很想與妳在被窩裡用伏特加乾杯！」

雪子瞇起眼笑道：「這個色鬼。」

然後也是不顧他人閒言閒語，直接與浩平手牽著手在街道上走著。

「但說到底雪子還是有點不安耶，畢竟雪子是在台灣出生，別說日本，在俄羅斯語言不通的地方是不是……」

「沒問題的，在那邊有很多同志在……大家一起吃飯、一起互相照應，雖然現在有些人不在了……」

說到這裡，浩平不禁感到鼻酸，而雪子則是馬上緊握他顫抖的手。

「所以我們現在才這裡啊。」雪子語氣堅定，儘管她還有千言萬語想說，她還是將不能說出口的話用眼神傳遞著：「我們就是為了死去的同志才走到這一步的。」

浩平露出了羞愧的表情：「嗯，是啊，在這展覽會結束之前，我會跟他們做個了結的。」

他將帽子拿下，望向第二展區的方向。

滿州館的位置、產業館的位置、過幾天後那個「大人物」會來的時間。

自覺已經計畫得很縝密，但「那一天」就近在眼前，反而覺得不真實。

「浩平，你跟庫羅夫斯卡先生是約好幾點？」

「雪、雪子！抱歉我在想事情！」

「哼──你每次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都不專心，還常常拎著公事包一個人跑走！」

「別生氣別生氣！跟庫羅夫斯卡先生談完話我就帶妳去百貨公司買妳想要的項鍊！我們現在就啟程吧、攔個人力車吧！」

雪子露出調皮的笑容，挽住浩平的手：「開玩笑的，趕快去吧，因為浩平忙著改變這個國家啊！」

兩人在路邊攔了人力車，路程十分鐘，兩人只是筆直看著前方的道路、緊握彼此雙手，一個字也沒談，然後在名為「福福堂」的咖啡店門口，浩平推開銅框的木製大門，和雪子直接走到最裡面的一桌。

「庫羅夫斯卡先生！」

名為庫羅夫斯卡的男人，隻身坐在靠窗的位子，從外照射進來的陽光，讓他紮成小馬尾的深褐色頭髮更加明顯，一聽到浩平的聲音，他馬上放下正在閱讀的報紙，起身伸出雙手。

「你一定是沈吧！」

熱情地跟浩平擁抱、握手，庫羅夫斯卡金框眼鏡背後的眼神滿是熱切。

「你的日文講得很流利耶！」

「沒什麼、沒什麼，只到日常溝通的程度罷了。」庫羅夫斯卡頓了一下，看起來像是在思考自己的腔調、文法是不是怪怪的，然後他看向雪子：「這位就是你的未婚妻在信中寫到的嗎？」

「初次見面，我是朝日奈雪子。」

「嗯，沒錯，之所以請你買兩張船票也是這個原因。」

說到這裡，三個人之間的氣氛突然凝重，他們同時坐下，打破沉默的是庫羅夫斯卡。

「蜜月旅行很棒呢！」然後將桌上的菜單遞給浩平：「我聽說支那人會用火藥慶祝節日，這邊也是一樣嗎？」

「啊、嗯──老家那邊在迎娶的時候，男方的轎子要抵達女方家時，會燃放鞭炮。」

「轎子？餃子？……我們祖國也會吃餃子在聖誕節呢！」庫羅夫斯卡笑著。

當浩平不知道怎麼應對時，咖啡店裡穿著白色圍裙的女給，來到他們這桌點餐。

「我要冰咖啡，而她就花茶吧！」

待女給離去後，庫羅夫斯卡公事包拿出一個信封，放到浩平眼前：「說笑的，你們的船票。」

接著，浩平也準備從皮包中拿出現金，然而庫羅夫斯卡伸出手，做出回絕的動作。

「沈先生，這點小錢就不必了。」

「這怎麼行呢？庫羅夫斯卡先生！」

庫羅夫斯卡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看著桌上喝了一半的咖啡、又看了看窗外為了博覽會而新蓋的建築。

「我的父親，跟列寧同志有點淵源。我小的時候，他總是在工人黨奔波，我年幼無知對當時父親很不諒解……比起去改變社會，為什麼不好好照顧家人呢？但是當我識字後，發現地方上農民都稱父親為英雄時，我就開始對他很嚮往，所以，也讓我為你盡點力吧！」

浩平畢恭畢敬地收下船票，此時女給也為他們送上飲品。

正當雪子捧起裝著熱茶的杯子時，浩平突然像觸電似地站了起來，他從皮包中拿出電話──精確來說，是除去掉機台與轉盤、只剩下聽筒本身的電話。

「抱歉了，雪子、庫羅夫斯卡先生，我離開一下、馬上回來。」

然後，他快步離開了咖啡店，留下茫然的雪子和庫羅夫斯卡。

「朝日奈小姐，妳能說明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嗎？」

雪子一臉無奈，喝了一口花茶：「我也不曉得，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也常常像這樣突然拿著一個電話聽筒，一個人跑走……有一次我偷偷跟過去看，他居然像是在講電話，對著那個沒有電話線的電話筒，激動地講話講到忘我耶！」

「這是精神疾病的一種嗎？」

「庫羅夫斯卡先生，請不要這樣說我的未婚夫。」

「嗯──」庫羅夫斯卡起身，帶著疑惑的表情推開咖啡廳的店門走了出去。

「喂、你們不要這樣全部跑出去啦！」雪子也想跟著出去，但怕被咖啡廳的人以為是要吃霸王餐，只能一個人懊惱地留在位子上。

庫羅夫斯卡站在店門口，左顧右盼，想著浩平到底往哪個方向走。

行人來來往往，而吸引庫羅夫斯卡目光的是一個站在路中央，身上掛著「擦皮鞋一錢、提行李一錢半」牌子的少年。

「不好意思。」庫羅夫斯卡走向少年，問道：「你有看到一個頭髮中分、繫紅色領結的男人經過嗎？」

「唔──呃、呃呃──」少年驚慌失措，然後指著自己的喉嚨搖了搖頭。

「啞巴嗎？」庫羅夫斯卡看了看少年的臉，臉上有疑似因為事故造成的縫合傷痕，他露出憐憫的眼神，嘆了口氣，正打算掉頭回去咖啡亭時，少年拉了拉他的衣角。

少年指了指某個方向，庫羅夫斯卡順著看過去，發現浩平站在遠方騎樓下柱子後面，拿著聽筒說著些什麼。

「謝謝你了。」庫羅夫斯卡塞給少年一枚錢幣，放輕腳步接近著。

他悄悄移動到距離浩平有些距離的柱子後，然後聚精會神想聽清楚浩平在說什麼。

「妳不用跟我說那麼多啦、就說妳負責給我資金就好了！」

庫羅夫斯卡偷偷看了一眼，浩平正如雪子所說，拿著沒有電話線的聽筒，像是在跟誰爭執似的。

「我就說雪子不是特高的人啊！妳到底要懷疑她幾次。」

聽到「特高」，庫羅夫斯卡不禁打了個寒顫。

那是日本的特別高級祕密警察部的簡稱，鎮壓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的組織，而在殖民地的台灣，似乎也設置了一樣的部門。

雪子是特高的人？如果說她是日本人，為了祖國來台灣做這個工作而讓浩平有這個想法似乎很合理，但是……

庫羅夫斯卡思考的同時，又聽到浩平講電話的聲音。

「庫羅夫斯卡是波蘭人，怎麼可能也是特高的人？」

庫羅夫斯卡覺得頭痛──浩平到底在跟誰講電話？

但仔細想想，那個聽筒根本沒接上線，說不定是浩平本身有精神問題也說不定。

「朝日奈小姐，這是我的地址，等到你們將一切都安頓下來，務必來寒舍拜訪，我很想讓你們嚐嚐看我家祖傳的餃子。」

庫羅夫斯卡沒有把浩平的話聽完，就回到了咖啡廳。

他遞給了雪子一張紙條，並且給了幾個銅板。

「我想起來接下來還有工作，沒辦法跟沈先生聊更久真是遺憾。」儘管雪子挽留，他還是一個人離開了。

過了沒多久，浩平回到店內，表情看起來若有所思。

「雪子，我想我們還是不要用庫羅夫斯卡給的船票好了。」不理會一臉疑惑的雪子，浩平坐到椅子上，從信封中拿出船票看了看：「我跟他是書信往來認識，也不清楚他為人到底怎麼樣，所以我覺得還是不能完全信任他。」

「那麼、我們明天，在……之後……要怎麼辦呢？一開始不是說、從基隆港搭船？」

「沒辦法了，我們先到南部躲一躲，然後想辦法從高雄港出去吧！」他看著雪子由疑惑轉為不安的表情，依然擺出自信的笑容：「待會我帶妳去菊元百貨買項鍊吧！」

雪子站了起來：「我不想要項鍊。」然後調皮地笑了笑：「我想要戒指，等事成後就送給我。」

沒錯，等明天事成、當那個來參加博覽會的外交官被炸藥炸死、成功幫被特高處理掉的共產黨同志們報仇後──

「我們兩個，一定會幸福的。」浩平堅決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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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十月二十七日，兩個人走在台北車站附近的街道上，似乎是因為有外交官要來，路上巡視的警察比前幾天還多。

浩平手上提著一個皮箱，裡面放的是炸藥，另一隻手緊握著雪子的手。

他攔了一名幫人提行李箱的少年，給他一錢半、跟他說：「我跟妻子還有要事，能幫我們把行李提到大丸旅館嗎？靠近總督府。」

少年點點頭，接過行李箱，然後就往總督府方向走。

浩平和雪子反方向離去，走了一段距離後，雪子開口：「那孩子真可憐哪，我們成功的話，他就會被跟炸藥一起炸死，失敗的話，他就會成為我們的代罪羔羊被抓走。」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要怪就怪這個國家吧。」

「不過浩平，你是怎麼讓那些炸藥能剛好炸到那位外交官呢？是什麼結合時鐘的新發明嗎？」

「我本來只想在滿州館附近引起爆炸的，可是我的合作夥伴告訴我她有辦法讓爆炸更加盛大、甚至剛好對上時間地點，但詳情我不能說。」

「這樣啊──連對我也是保密到家，那個人真是神秘啊。」

「是啊，她是個像魔術師一樣的人呢，雖然個性少了好幾根筋。」浩平若有所思地望著天空嘆了口氣，然而他的思考突然被外來的聲音所中斷。

「沈先生！」

浩平猛然回頭一看，站在他身後的是庫羅夫斯卡。

庫羅夫斯卡頭上戴著三頂草帽，手上抱著一瓶包裝華麗的酒，手上掛著好幾個看起來是甜點店的袋子，樣子頗是滑稽。

「你們，『那個』辦完了嗎？」庫羅夫斯卡笑嘻嘻地問：「我？我也快回國了，所以來買伴手禮，順便想看看『煙火』會盛大到什麼程度，剛剛在路邊攤吃麵，看到你們走過去想說打個招呼。」

冷汗從浩平的背流下：「這樣啊，庫羅夫斯卡先生，很抱歉我們不能看煙火了，我們現在正要去搭火車呢。」

「嗯，我明白，那就讓我送你們吧！我幫你們找的船是傍晚開航吧，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聊聊。」

──麻煩的來了。

浩平差點露出嫌惡的表情，但他還是故作冷靜，對身邊的雪子說：「雪子，行李讓我來拿吧。」

然後三人一行人一起走到台北車站，庫羅夫斯卡在途中講著家裡的小妹非常嗜甜的話題，但三人之間還是瀰漫著詭異的氛圍，抵達車站後，浩平讓雪子和庫羅夫斯卡在候車室等著，一個人提著行李去買票。

但他並沒有直接去買票，而是躲到了公共廁所裡，從袋子中取出那支沒有電話線的聽筒。

「梅菲！事情準備得如何了？」

聽筒對面傳來慌亂的女聲：「浩平你是把炸藥託給一個臉上有疤痕的小孩嗎？啊啊啊──我好像跟丟了──」

廁所裡難聞的味道讓浩平火氣更加上來：「妳說跟丟妳這個沒用的白癡！……算了！我這邊有更重要的事！」浩平摀著鼻子：「妳昨天跟我說，庫羅夫斯卡是特高的人，沒騙我吧！」

「沒、沒有啊！」

浩平嘆了一口氣，微微抬頭一看，看到牆壁上不知是何人用黑鉛筆隨意寫下的字句：打倒大日本帝國，讚頌吧共產主義！

他咬緊下唇：「改變策略吧，不管炸藥如何，我現在不能栽在他們手上。」

「那、那浩平，你現在需要什麼嗎？」

「能趕過來嗎？我要武器，我要把庫羅夫斯卡除掉、讓我跟雪子兩個人遠走高飛！」

「浩平，你不能帶上雪子，因為我說過了吧，雪子她──」

「妳要我說幾次……」

正當浩平又要與梅菲展開爭執時，他隔著廁所的木門聽到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叩、叩……

那個重量、那個節奏，無疑是男性的腳步聲。

「梅菲、梅菲，妳有在聽嗎？」浩平的脖子上滿是汗水，儘管他現在只用氣音講話，牙齒仍止不住顫抖。

叩鏘、叩鏘……

腳步聲伴隨著金屬撞擊聲，對方一定是帶著武器來收拾自己的，那個人是庫羅夫斯卡嗎？那麼雪子呢？他會抓雪子來威脅自己就範嗎？

想到這裡，浩平不禁雙腿癱軟，無視筆挺的西裝褲可能沾到穢物、跪倒在馬桶前。

──梅菲、梅菲，趕快過來，幫助我除掉門外的那個人吧！

叩鏘。

腳步聲已經與自己相隔一個門板的距離了，梅菲還是沒趕過來。

不行了，只好自己硬幹了嗎？他握緊手上的聽筒，準備傾注自己全身的力量，打開門，猛力地朝門外的人頭上砸就好了──

與此同時，薄薄的木板門被人用鈍器砸開，外頭照進來炫目的陽光讓自己無法及時反應，浩平就這樣被人壓制在牆上，並且用槍抵著。

握著槍的人，正是早上那個被交付炸藥行李箱、臉上有疤痕的少年。

「雪子、雪子！」邊喊著愛人的名字，浩平越是扭動身體，少年施加在他身上的力氣就越大。

然後，那個萬惡的根源緩緩地走來。

將深褐色的頭髮綁成馬尾、戴著招搖的金框眼鏡、手上提著那個危險的手提箱。

「沈先生，我不是說過很想邀請你們來寒舍作客嗎？你想吃饅頭還是綠豆椪呢？」

流利的日語，不帶感情的深褐色瞳孔瞪著自己。

庫羅夫斯卡脫下眼鏡：「想跟你聊聊你其他朋友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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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隻身去蘇維埃聯邦留學，但是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不過你很幸運遇到了同是台灣出身的學長，學長邀請你一起加入共產黨。」

狹窄的地下室房間，光是濕氣就讓人受不了，更何況是雙手被銬在扶手椅的扶手上，眼前的人正把玩著一把生鏽、又帶有血垢的鉗子。

「學長回台後就下落不明了，你從同伴那輾轉而知是被特高警察處理掉，所以你想幫學長報仇，就去買了炸藥。」

佐藤十三──又或者是庫羅夫斯卡拉了張椅子，坐到浩平面前：「要抽菸嗎？」

「雪子……雪子在哪裡？」浩平的手指顫抖著，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仍在淌血著。

「我個人是不想對女人動手，但是她的安危就看你了。」

「欸庫羅夫斯卡，你明明是洋人，為什麼要幫日本人做這種事？」

「沈先生，我想你從根本就搞錯了，你不覺得我日語說得真的很流利嗎？要我說台語也可以喔。」十三將鉗子放下，將白天在甜點店買的饅頭包裝拆開，撥一半塞進浩平嘴中，然後似乎用著「怎麼沒有熱茶來配這名店的饅頭呢？」似的表情繼續說著：「庫羅夫斯卡出生於波蘭鄉下，父親是共產黨員。但是我本人只是個被日本軍人在某個下雨天、某座橋下撿到的棄嬰罷了，名字也換過好幾個，現在比較常用的名字也只是個沒什麼意義的數字。」

饅頭的甜味在浩平口中化開來，讓他能稍微分散對手指疼痛的注意力。

十三半仰著頭，看著灰色還有漏水痕跡的天花板說道：「地下室很不透氣吧？畢竟這上面是培養像我這種人的孤兒院，不能讓小孩看到這麼恐怖的東西──我都講了自己的事了，沈先生你也透漏幾個共產黨員的名字給我啊？」

「我拒絕。」

「那真是可惜呢。」十三從角落的抽屜取出一盒針，那些針和鉗子一樣都帶有怵目驚心的血跡，他在浩平面前搖著盒子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我希望你能至少給我八個名字，剛剛拔掉的兩根指甲分別代表你和朝日奈，接下來我要把這針插進你指甲縫裡，你說出一個名字我就少插一根，很簡單吧。」

然而浩平仍然咬著牙，不為所動。

十三不發一語，一手固定著浩平的手指，一手直直地將針插進他的指甲縫中，在那瞬間血肉被撕裂的痛楚直接傳到腦袋。

「咿呀呀呀啊──！不要、住手、好痛啊啊啊！」牙齒劇烈顫抖、眼淚直流，浩平拼命發出求饒的聲音。

十三完全沒露出一絲憐憫，他頓了一秒，似乎是在思考浩平的叫聲會不會被孤兒院的孩子們聽到，到時要編什麼妖怪打架的故事呼攏嗎？下一秒又直接將第二根針插進浩平指縫中。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我說！我什麼都說！」

於是十三停下動作，從懷中取出筆記本和筆，傾身向前湊近浩平。

「我……嗚嗚……」哽咽著、雙肩顫抖著，他抬起頭：「……我愛的是人民拿出愛國心抵抗被人壓迫的國家，不是政府利用人民去壓迫別人的國家。」

十三先是嘖了一聲，然後嘆了口氣：「我對你真的很失望。」掉頭就離開這個房間。

浩平原以為自己能鬆一口氣，然而隨後他聽到遠處傳來雪子的慘叫聲。

「庫、庫羅……要做什麼？不、不要！啊啊！」

相隔只有一道牆的地方，搧巴掌的聲音、像是抓著頭髮撞牆壁的聲音。

「嗚嗚……救救我……浩平……啊啊！」

接下來的數分鐘，他耳中聽到的都是雪子的呻吟、和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

「雪子、雪子！」

浩平痛哭流涕，不是因為被拔掉指甲的兩根手指、也不是那兩根針，而是心被剜了好幾塊肉。

大約又過了一刻的時間，十三回到了這個房間，邊走邊將拆下來的領帶重新打好，用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了看浩平哭得滿是血絲的眼睛，只是淡淡地說：「名單願意給我了嗎？」

浩平別過視線，不發一語。

「朝日奈小姐可是很配合的喔，身體還是嘴巴都……」十三露出淫賤的笑容：「你的前女友最近聽說要回台了呢。」

「求求你……殺了我也好，不要對她們動手！」浩平聲音都哭到啞了。

十三什麼也沒說，一隻手撫上浩平的手，然而另一隻手又是直直地將針插入浩平的指甲縫中。

「嗚啊啊啊啊……你這人渣！啊啊──！」

「沈先生啊，我這邊有一張船票，你只要給我八個名字，我就可以表面上當作你死了，讓你逃到國外喔。」他從口袋中拿出船票，日期是一週後的，在浩平眼前晃啊晃。

浩平瞥了一眼，只將十三的話當作套話的謊言，萬念俱灰地說：「要談條件的話……至少……先放了雪子。」

「可以喔，那就一半一半，先給我四個名字。」

浩平雙眼緊閉，垂下頭來，淚水奪眶而出：「對不起、對不起，學弟、大家。」

然後說出了四個，跟他一樣參加左翼思想結社的人的名字。

十三將名字全都記下：「那麼我會依約放朝日奈雪子自由。」然後走到隔壁房間。

一聽到門鎖打開的聲音，浩平便嘶聲力竭地大喊：「雪子、雪子！」

然而──

「沈先生，另外四個名字呢？」出現在他面前的不是愛人的面容，而是十三令人憎惡的臉孔。

「雪子！我要見雪子！」

「我把門打開了，要不要出去是她自己的意願，但要是我的話，八成不想讓情人看到自己醜陋的樣子吧。」

浩平聽到這話，恨不得朝十三這罪魁禍首吐一口口水，但他忍住了。

「沈先生，另外四個名字你可以不說，但是有件事我想聽你解釋。」不知何時，十三的手上已經拿著浩平跟梅菲通話用的聽筒，問道：「我的線民有報告指出，你會對著沒有電話線的電話筒喊『梅菲』，這個梅菲是誰？」

說到這裡，浩平露出了詭異的表情：「她是惡魔。」

十三一臉狐疑。

「你們大概不會相信吧，我跟她簽了契約，她提供給我資金和一些必要的幫助，但是事成後我會被送進一個類似動物園的地方，像動物一樣被一直關在那供人觀賞──不過我一開始就計畫和雪子逃到她找不到的地方了，所以並不在乎。」

「這種事你倒是洩漏得很乾脆呢。」十三邊說著，但是手裡的鋼筆在筆記本上寫著：十四曾經向我報告沈浩平會拿著電話筒跟某人交換情報，但是從接線生那邊查不到任何紀錄。沈浩平本人供述那人是提供恐怖活動資金的金主，但其言行毫無邏輯性，可信性低。

「我說完了，你要按照約定──」

浩平還沒說完，十三就扣住他的下巴。

扣唧。

嘴巴裡有什麼斷掉的聲音，下一刻疼痛如雷電般貫穿腦袋，當他意識過來，嘴中滿是鮮血，十三手中的鑷子夾著帶著斷掉牙根的牙齒。

「嗚嗚……你這……啊啊……卑鄙小人！」牙齒漏風讓他有些咬字不清。

「請你不要認為編故事就能矇混過去喔。」

「我沒、咳咳、這……咳、真的！」

「看來我是問不出來了，雖然我也不想這麼做──」他回頭對著門外喊道：「純代，進來吧！」

叩、叩……高跟鞋的聲音由遠而近傳來，然後映入眼簾的是留著一頭特別梳整過短髮、穿著洋服、浩平再熟悉不過的──

「雪、雪子！」

雪子──被十三用「純代」稱呼的女人，畫著跟平常不一樣的妝、衣裝端正、身上沒有任何傷痕。

浩平原本平整潔白的白襯衫，已經被從嘴角滲出的血浸透。臉色也染上恐懼的死白、使那深沉的黑眼圈加明顯。

對於一直都在擔心自己的浩平，純代只是露出不屑的表情：「沈先生，你還是什麼都不肯說嗎？」

浩平很快地明白了一切。

當他剛歸國在咖啡店遇到的女給、說對他手中那本「農民之旗」有興趣並且坐到他旁邊的「朝日奈小姐」、說自己已經對這個國家厭倦、想要去一個每個人都能被平等對待的國家的「雪子」──都是假的。

如果說雪子被十三玷汙是剜掉心中的肉，那察覺到這一切都是特高警察安排的騙局就等同於將利刃捅進自己的心窩。

「哈哈……哈哈……」

浩平已經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腦袋一片空白。

「啪！」地一聲，一個重重的巴掌打在自己的臉上將他拉回現實。

打他的雪子——不，是純代，將椅子拉近坐到了他面前：「我可不像老師那麼溫柔，如果你堅決不說，那就是拔牙。」

一旁的十三嘆了口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離開了這個房間，而當他關上門的時候又聽到了浩平夾雜哭聲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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銃五坐在桌前，聚精會神在眼前的中學三年級的國語教科書，突然，房間的門被打開，當他看到自己的直屬上司時，連忙站起敬禮。

佐藤十三只是笑了笑，示意要他坐下，然後坐在他對面的位置。

銃五的雙手比劃著，他用手語向眼前的十三問道：現在還有要做什麼嗎？

地板上放著一塊石頭，大概十幾分鐘前，進到房間裡的十三，用手指比劃指揮他和純代──現在要執行削弱沈浩平精神的必要手段。

於是在那數十分鐘，十三捲起褲管、用力拍自己小腿做出搧巴掌的聲音，銃五拿石頭做出頭撞到地板的聲音，然後純代配合他們發出慘叫。

實際做的時候覺得有點愚蠢，但是在那之後聽到浩平呼天搶地的哭聲，似乎是很有效。

──接下來就交給純代就好了，她在這方面能力真的是比我強。

十三一邊苦笑一邊用手語比劃著。

雖然銃五曾跟十三表示單獨相處的時候不必刻意用手語跟他溝通但是十三仍用手語告訴他──我認為這樣比較有對等的感覺。

坐在對面的十三，遞給他一盤栗子饅頭，銃五連忙點頭，誠惶誠恐又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將饅頭送入口中。

「唔──唔唔！」好甜！不禁發出讚嘆聲。

眼前的十三笑了笑，比劃著──地下室真是不方便呢，要是能煮開水就能泡茶了。

銃五吃完饅頭，對十三說：謝謝老師。

──不會不會，銃五也幫了我很多忙，這段時間在車站附近假裝是普通的提行李小弟。沈浩平從咖啡店跑出來的時候也幫我注意他的動向。在最後制服他的時候反應也很迅速。

銃五有點害臊地低下頭來，此時，十三突然喚了他：「銃五，能幫我個忙嗎？」

十三手上拿著一個鏡子，說：「現在有個空檔，我想修個頭髮，幫我拿著一下。」

銃五拿著鏡子，看著十三把紮在腦後的小馬尾一刀剪下。

十三若有所思地看著鏡子：「再見了，庫羅夫斯卡。」然後將瀏海往後撥，因為沒有髮油，那些深褐色的髮絲馬上又彈回額前，但他不以為意，喃喃自語道：「佐藤十三、佐藤十三、、佐藤十三……」

「哎呀，你怎麼又自己亂剪頭髮！」

清澈的女聲打斷了十三的喃喃自語，銃五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扶著門框、潔白修長的手指沾滿了血痕，純代露出心花怒放的笑容：「老師，名單都問出來了喔！」

「這次也是辛苦妳了。」

十三馬上起身走到門前與純代相擁。

他們是「名義上」的夫妻。

純代擁抱十三的力道，像是往死裡掐的一樣，而十三不顧自己白襯衫的背後染上血手印，微微低下頭倚著純代。

銃五稍微別過視線，不禁思考浩平知道這件事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之後聽十三說表面上會向上頭報告浩平死於拷問，一段時間後安排船讓他離開台灣。

問了：不怕他又做壞事嗎？

十三回答道：他精神受到很大的打擊，之後能不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都不知道了。

隔天，階段性任務完成的銃五和以往一樣，早上五點起床，先外出慢跑。

這間孤兒院位在北部靠海的地方，十一月的早晨天還是暗的，冷風吹來完全是冬天的感覺。

將立領制服披在身上，沿著海岸跑，他很喜歡看太陽升起時天空逐漸變化的顏色。

當時間來到六點鐘，會聽到從不遠處傳來孤兒院的打鐘聲，他就會回到宿舍房間，先將室友叫醒，如果被穿著軍服的日籍老師發現室友又貪睡，自己也要連坐吃竹刀。

今天和往常一樣，早上第一堂課上國語課、第二堂課是台語課──但老師主要是在講怎樣融入南部農民、怎樣發現他們有跟左派組織勾結的傾向。

然後到了中午，和同學們整齊列隊到食堂吃飯。

很平凡的菜色──白飯、醃菜、加了高麗菜的豆腐味噌湯。

因為自己是啞巴，所以平常會跟自己坐在一起的就只有感情比較好的室友而已，然而今天室友似乎被「佐藤老師」叫去處理別的事情。

配著周遭的吵鬧聲，將醃菜跟最佳比例的白飯送進嘴裡的同時，有人挪動了他對面的椅子。

十三端著飯菜，在銃五面前坐下，當銃五抬起頭來時，十三用手勢跟他說：我的白飯和醃菜給你好嗎？

銃五還沒反應過來，十三就將飯菜通通遞給他，自己只喝了湯。

今天的十三看起來臉色不太好，正當銃五想發問的時候，他說道：沒什麼，只是突然多了難搞的工作罷了。

然後，他將自己的碗筷疊好，似乎欲言又止，然後用著苦悶的表情以手語跟銃五說道：剛剛幫沈浩平送飯的時候，發現他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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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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