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第二次來找我,然後是第三次、第四次,當他們第四次來找我的時候,我終於明白自己被盯上了。他們果然無法理解我為什麼不在下山後立刻報警,還表現得那麼平靜。我試著告訴他們我也很擔心,他這次真的離開太久了,可是警察們顯然不信。
他們問我男友在哪裡,我回答在山裡,他們又問我確切的位置,我說我什麼都不記得,落難讓我的腦子成了一團糨糊,想不起來走哪條路上山、也想不起來在哪邊和他分開。噢,他當然不可能有事,除非掉進了山谷,不過人總是會有腳滑的時候嘛。
警察不信任我,我能看出來,所有人都覺得我不對勁,或者那不過是我的妄想?
我見到了他的母親,六十歲左右的女性,穿著樸素的衣服和寬鬆的長褲,簡直不敢相信重視形象的他是由這樣一個女性養育出來的。他母親問我是不是他女朋友,又問我是否和他一起進了山。當然,最後她問為什麼只有我一人下山。
我張嘴,閉嘴,張嘴,又閉嘴。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我想離開,她抓住我的手,哭著拜託我幫她找兒子。
最後在警察的幫助下,我才能離開警局。我上車時被抓住的手還隱隱作痛,那女人的力氣真大,真不像普通的六十歲老人。
公司裡的氣氛也不對勁,除了必要的對話外,其他人似乎都在下意識的忽略我,尤其是當初那個把我介紹給男友的同事,更是連和我對上眼都不敢。更糟糕的是,男友有好幾份意外險,而保險的受益人不知怎麼從他母親變成了……我。
我發誓我不知道這件事,我也沒有去申請保險,我連他去哪間公司投保都不知道,所以當警察拿這件事來問時,除了沉默,我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很想辭職,可是離了這份工作,還能去哪裡?半夜翻著網路上的職缺,躲在被窩裡,身旁是整理到一半的衣服和家當──我要搬家,我無法繼續住在這個男人的家裡,他的母親每天都會上門質問我他兒子在哪。
我不可能告訴她,他兒子已經用自己想要的方式死在自己選擇的地點了,我躲避她、像做了虧心事一樣,聽到門鈴聲也不敢開門,只能待在門內假裝沒有人然後祈禱她離開。
時間慢慢過去,警察不再來找我,在換了住處後,他母親也不再上門。我依舊正常上下班,雖然同事們的態度還是令人介意,但我會習慣的,就像過去我習慣孤身一人一樣。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我想像他的屍體爛在新買不久的睡袋裡,蛆蟲和野狗將他吃下,男友的皮肉剝離後,留下的只有白森森的骨骸。
我回想著他的身體在我的腿間掙扎,他動的那麼厲害,我好幾次差點被掀翻過去,不過我在上位,又箝制住他的脖頸,因此他的掙扎到頭來徒勞無功。我喜歡他的脈搏在我的手掌底下跳動、喜歡他窒息前喉嚨發出的卡住的聲音,更喜歡他身體動作漸漸停下時──彷彿訓服了一頭猛獸。
他一直想訓服我,現在看看成功的是誰?
我做的夢全都是他,我夢到自己赤裸跨坐在他身上與他交合,在最激烈的時候,摸到了一把刀,我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割開了他的喉嚨。他的血和精華一同噴出,一個在我裡面、一個在我外面,而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快感,將腦子炸成一團白光。
驚醒時,夢裡的畫面隨著理智回籠而模糊,整整一天身體都殘留著夢中的餘韻。那感覺就像微醺,腦袋輕飄飄的,害我在上班途中差點因為注意力不濟而出車禍,但就算是差點和大貨車相撞的驚嚇感也壓不過心底隱隱升起的搔癢感。
不停地作夢,前任和前前任的臉交替出現,偶爾兩人一起……我試著用別的事物轉移注意力,至少不要讓我繼續夢見他們的臉,我在睡前看恐怖片、喜劇片或者滑手機,我滑了一堆類似的短影片,希望這些無厘頭的內容可以取代他們出現在夢境中,結果沒用,我依然夢見他們的死亡。
更糟糕的是,我渴望夢見他們的死亡。醒來後我總感到渾身燥熱,我已經開過葷,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我得轉移注意力,於是我拋棄了過往的矜持,下載交友軟體、出門上夜店,穿上短裙、化上濃妝,用尋歡作樂的方式想忘掉他們。
男人一個換過一個,沒用,短暫的多巴胺分泌過後,我還是會想起兩個前男友,如果讓別人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就完蛋了。
有幾部新的電視劇上演,是我喜歡的言情片,演員還是有演技的俊男美女,可是我打開電視,卻覺得那些劇情無聊至極。
狗血的劇情怎麼比得上真正的人死在眼前的震撼?
我轉而看恐怖片,但一樣,恐怖片裡的人尖叫的再怎麼用力,都比不上真的人死前最後嚥下的一口氣。
工作的時候還好,我必須全心全意地去搞定報表或者貨品的數量,這讓我無暇去思考其他事物。但是回到家,當我孤身一人坐在床邊、當整間公寓都寂靜無聲,甚至聽不到樓上那對夫妻和他們出生不過兩個月大的嬰兒的聲音時……
他們回到了我的身邊。
我忍不住拿出了和他們在一起時拍的照片,回憶起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無奈的是,最後腦海的景象總是會回到他們死前的剎那,回到鮮血和屍僵,我深深迷戀著他們死時的雙眼……那雙只剩下我的眼睛。
我喜歡他們看我的模樣,似乎在這個世界上,忽然間只剩下了我們兩人,外界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戰爭、飢荒、瘟疫,那些事物距離我們如此遙遠,在這裡的只剩下我們,還有親愛的死神。
我想要他們看著我,專注的、一心一意的,直到世界末日。
假日時,我不願意忍受樓上年輕夫妻和他們嬰兒的哭聲,於是決定再次出門去找點樂子。多虧了前男友──死在山裡那個──我如今已經能熟練的使用各式各樣的化妝品,也知道該怎麼搭配衣服。
鏡子裡的那個女人像場幻覺。
我曾對這個幻覺感到扭捏。
穿上了高跟鞋,我叫了一輛車,送我到城裡最熱鬧的酒吧,至少地圖評論上面是這樣寫的。下了車走進酒吧,今夜我不想獨自一人。
點了一杯酒,酒保推薦我一款名字很長的甜甜調酒,那東西是橘色的,喝起來卻有椰子的味道。我搖晃著形狀漂亮的酒杯,想著酒精的味道真苦啊,這時他走到我的身邊坐了下來。
穿著合身的襯衫和西裝褲,襯衫最上面的那顆扣子是解開的,他的袖子捲到手肘處,捲起的袖子底下有黑色的火焰刺青,他的頭髮之前應該很整齊,但現在有一點點亂了。這男人眼神中透著一絲疲憊,那對眼睛很深邃,像裝著什麼秘密一樣,年紀約是三十歲出頭,不過那雙眼睛讓他看起來年紀更大些。
他坐下的剎那,我的心跳亂了。
我想要那對眼睛看我,看我直到他死為止。
於是我鼓起勇氣,問他要不要喝一杯。
耳環上垂墜的鑽石晃啊晃的,眼前出現了重影。男人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接受了我的邀約。
那天稍晚我們在距離酒吧最近的汽車旅館上了床,他的上半身布滿了刺青,我抱住了他的脖子,模糊的意識裡只有一個清晰的念頭。
這麼壯的男人不好搞定。
幸好我有經驗。
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稱呼這個男人,第三任男友嗎?但我們的狀態與其說是戀愛,不如說是純粹的肉體關係。
我們大約每兩個星期約出來一次,每次見面後不到幾分鐘就會脫光彼此的衣服,直奔主題,不談情,用行動實踐愛。每次都像是例行公事,結束後洗了澡就匆匆離開。
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
我以為我們的關係會停在這裡,也好,我並不真的有把握可以搞定他……和他上床時不會有精力去思考前任,這已經夠了,我要的也僅僅是分心而已。
然後有天他給我的地址不是旅館或飯店,那是一處住宅區,我問他這地方是哪裡,他說是他家。我猶疑了,我並不想讓我們的關係更進一步,而進入他的房子、他的領域,似乎有點過於親密了。
我讓對話框停在那裡,手指停在手機螢幕上,想著該怎麼回覆。
可能是這次思考的時間太久,新的訊息傳來,他說如果不想的話,我們依舊能到旅館去。我答應了,旅館好過他家,而且旅館還有監視器,有監視器存在,我就能克制自己不失控。
和他見面後,我們重複著已經很熟悉了的流程,脫衣、上床、結束後清理,期間沒有對話,直到我開始穿衣服時,他才開口。
「要結束了嗎?」
「什麼?」
他腰部圍著一條毛巾,坐在床上,懶洋洋的看著我。
「你想要結束我們的關係嗎?」
腦子裡一瞬間閃過了很多回答,從「為什麼要這樣問」到「對我覺得我們該結束了」,但是嘴巴比腦子更快,我說了「不」。他起身,走到我身前,一個個幫我把襯衫的扣子扣回去,扣到最上面時,他順手摟住我的腰,吻了上來。
他的擁抱如此溫暖。
「下次來我家。」他撫摸我的臉頰,聲音低沉:「不用那麼趕……你可以留到第二天早上。」
拒絕他,名為理智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說,結束這段關係。
接受他,前任和前前任的聲音響起,然後去做你想做的事。
男人的眼睛注視著我。
我沒辦法對這雙眼睛說不。
所以我答應了他,心知自己將要沉淪──又或許這次能停下?如果他能滿足我的需求,也許就不會再夢到他們……也許我能回歸正常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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