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書閣 - 舒巷城：香港小市民書寫

舒巷城：香港小市民書寫

上兩周，筆者寫了一篇有關香港文學發展流程的文章，作為這個介紹香港文學系列的開端。接下來，筆者盡量保持每隔兩周的頻率，介紹一位香港作家及其代表作，從嚴肅文學到通俗文學，從現實主義到現代主義，希望能使各位讀者對香港不同流派的作家都有一個基礎認識，並從中找到符合自己喜愛風格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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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將會介紹第一位要講的作家——書寫香港小市民生活、主要活躍於50-60年代（但其創作橫跨30至90年代）的舒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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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巷城的生平

舒巷城的原名為王深泉，祖籍廣東惠陽縣。1921年9月12日生於香港，並在在香港成長，接受教育。

小時候住在西灣河、筲箕灣一帶，因此日後有不少作品都是以這些地方作為主要取材地，書寫當地居民的生活日常、悲歡離合。

除了常用的舒巷城，還用過秦西寧、方維、邱江海、舒文朗、尤加多、石流金、秦可等筆名發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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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

七歲進入私塾唸古文，但沒有讀很長時間，其後又去往兆榮漢文學校，當時課業也要求背誦古文舊詩，為其奠下良好的中國古典文學基礎。

讀了幾年小學，尚未畢業，便考取了當年官立英校特設的獎學金，先轉讀育才書社，後讀教會辦的華仁書院。

雖然無緣讀大學，但日後仍一直持續自學，並在抗日期間，因南來人口眾多，促進文藝事業蓬勃發展，受其環境影響，他也開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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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的顛沛流離

1941年香港淪陷，王深泉獨自赴往桂林，在印刷廠曾做校對等工作。1944年，連桂林也要大疏散，他因此成為顛沛流離的難民，和在旅途中遇到的青年朋友四處奔波，後來輾轉到昆明才找到工作，在美軍擔任文員。戰後幾年，他仍遊走在中國內陸，乃至東南亞一帶的各個城市工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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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辛的創作馬拉松

直到1948年才得以回港，並迎來他創作的高峰，但不是以一個職業作家的身份，而只是作為一個業餘作家，40年來持續產出作品。因為當時的香港，已經逐漸步入高度商業化，在上一篇文章也有說，當時有不少作家為了生計，只好開始寫通俗文學，舒巷城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早上上班，下班後才開始寫作（和卡夫卡一樣），用這樣的生活模式來維持生計與文藝興趣的天秤。他從事過的工作範疇甚廣，曾在商行、建築公司、教育機構任職，但創作卻從未間斷，一直維持了40多年，斷斷續續，默默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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暢遊異國

1969年，曾前往歐洲旅行，並在期間創作了其重要作品《巴黎兩岸》，後來又兩度去往新加坡、泰國等地。1977年，受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邀請，赴美參加文學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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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下山了》: 舒巷城的創作特色

接下來，本文將介紹舒巷城的代表作，寫於60年代的《太陽下山了》。這部故事設定於1947年的筲箕灣，敘事者是一個叫林江的13歲男孩，他與養父養母，還有弟弟生活在狹窄破舊的冷巷劏房。這樣的生活自然悽苦，他「拖油瓶」的身份更是使他成為一些同齡小朋友的譏笑對象。但比起刻劃主角生活上的刻苦，作者選擇把更多筆墨放在描寫這個地方的人情味，和主角與其他鄰居友愛的互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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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主義

這部作品是採用一種現實主義的寫作風格，在女性主義那篇文章，我有提及「XX主義」就是以XX作為作品的關懷核心（原出處請看朱宥勳使出人生攻擊），所以這部作品所關懷的是作者眼中的現實，大多出場的事物都是樸實、容易在40年代的香港容易碰上的。例如，作為人們飯後的餘興節目，蹲在廣場說書的講故佬；患上盲腸炎卻沒錢治病，因而喪生的小孩子；生意失敗，終日沉溺於過往輝煌，迷上酗酒賭博的失意男子。作者通過一個心思細密敏感、正值一個轉大人時期的孩子林江的眼，去觀察他所在的這個社會，和他四周的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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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採用了一種「橫切面的描寫」的寫作手法，文中並沒有一條明顯的主線貫穿全文，而是通過一個一個小故事或生活片段的描寫建構整部作品。從林江對他人細膩的觀察，一幅描繪西灣河貧民區的眾生相慢慢浮現在讀者眼前，帶領讀者去認識40年代的香港市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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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正因為作品中彌漫着濃厚的生活氣息和地方色彩，舒巷城的作品被稱為香港的鄉土文學。這一點不單止是體現在作品內容上處處充斥着很多特色的香港元素，還有在語言上，作者也選擇了融入大量粵語，例如「細路」、「搵食」、「沒瓦遮頭」、「拍烏蠅」、「番書仔」，在不影響讀者理解的情況下，加入這些富有香港色彩的俗諺俚語，使作品更有本土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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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翼色彩

在這部小說中，幾乎所有有錢人都不是好人，就算窮人壞，也壞得有充分理由，作惡後會有所愧疚。比如林江的養父林成富以前是鞋店老闆，他店附近有個叫馬有福的窮店主，曾向他借過錢，不過他的店倒下了，人家卻飛黃騰達，從小店發展成一間百貨公司。林成富恃着以前自己對他有恩，有事老是找人家幫忙，他如今的紗廠差事也是馬有福介紹他的。在林成富賭錢賭到「褲穿窿」時，他想找馬有福借錢，結果人家壓根不想理他。（第17章）

林成富暗忖，怎麼會？今天做節！「他什麼時候去的？」他問。
「昨天！」
「店子裡的人說他今天還……你不認得我嗎？我姓林，從前來過──」
「我認得你！」門砰的一聲關上。林成富哪裡知道，上一回那女傭讓他進屋子，事後給「老爺」莫名其妙的罵了好半天。

從上一回女傭把林成富放進屋裡，他把女傭罵得狗血淋頭，可見他早就不想和林成富有什麼牽扯。也許是書中其他人物都富有人情味，在對比之下，這位資本家把昔日恩人拒於門外的行為就顯得有點無情。又例如，林江的文學啟蒙老師兼鄰居張凡，他有一位也是寫小說的朋友——唐仲廉 (第13章)，不過寫的是「香艷」的偵探小說，為了錢放棄作品的文學性，俗不可耐。林江和張凡也不喜歡他。顯然這個角色，是為了站在正派作家張凡的對立面而生，用他滿身銅臭的媚俗形象，來反襯出張凡那種不從俗、對藝術有獨立而崇高的追求。在舒巷城筆下，這些資本家們，都是被塑造成一個較為負面的形象 (涼薄庸俗)，表達出他對資產階級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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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窮人陣營，似乎唯一有點陰暗面的，就是林江的養父林成富。他本來是一間鞋廠老闆，但因經濟不景氣，鞋店倒閉，他無法接受自己苦心積累的一切在一夜後悉數盡失，所以他總把責任推卸在「拖油瓶」林江身上，認為是他不吉利，害他也不走運。有次自己賭錢輸了不高興，看見林江在睡房看書，便扇了他一巴掌，這樣的父親很糟糕吧？但作者並沒有把它全然刻劃成一個刻薄的反派，而是留了一點筆墨描寫在那一巴掌後林成富的愧疚，和回憶自己盛極而衰，坐在梳妝桌前默默流淚的軟弱。從這些書寫，我們能夠看出作者對林成富的態度，與上述那些資本家尖銳的批評不同，那是接近於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同情，雖有批評，但更多的卻是嘆息和關懷。而這種對窮人極度關懷，對資本階層帶有批評的政治態度，富有左翼文學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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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味

在上文我也有提及，作者把這部小說的關懷對象設定為筲箕灣貧民區的居民，但作者的寫作焦點不是他們的窮苦生活，也不是像《日出》那種「損不足以奉有餘」的社會矛盾，而是着眼於左鄰右里之間那種互助互愛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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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睡在林江上鋪的李榮寬，和住在隔壁的張凡，老是請他喝茶，又借他書看。又例如講故佬張七皮，有小孩子來他家偷月餅，知道別人家窮，家中又多孩子，便把僅有的一半月餅都送去別人家，還幫對方支招賺錢，維持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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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作者的敘述中，我們能夠看到40年代的香港，人們雖然不富足，但那種性情的純真、無私、熱情實在難能可貴，尤其在我們踏入21世紀，被電子藍光所包圍而誕生的冷漠，兩者對比下就顯得更加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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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激情

而且雖然人物所處的環境困頓，但是他們的精神世界總是顯得飽滿、富有活力，處於一種「人窮志不窮」的狀態。以主角林江為例，其實林江的身世頗為悽慘，被自己的生母拋棄，不被養父待見，有一段時間連養母梁玉銀也因為林江不是自己親生，害怕被他背叛，而自顧自地疏遠林江。但林江從來沒有自怨自艾，憐憫自己的身世坎坷，在他野孩子的皮囊下是一個無比溫熱的內心，他會記得所有人對他的好，並把這份善意回饋給曾經對他施以援手的人，甚至是剛相識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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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家境清貧，林成富不願意再供非己出的林江讀書，林江也沒有就此放棄追求學問，想着庸庸碌碌進廠打工就算，而是在與張凡接觸後，亦立志成為一名作家，工還是要打的，但同時不放棄學習和創作，這種積極進取的人生觀不僅是作者人生的真實寫照，也投射於其筆下人物的選擇上，彰顯出如火熾熱的生活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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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簡單講一下其藝術手法，舒巷城的文風主打一個平實、自然、抒情，沒有花巧的敘事手法，所以如果偏好華麗文風的讀者未必太喜歡他的文字。但這種恬淡明快的語言風格，讀起來很順暢，沒幾小時就讀完，推介想找一本易入口的輕鬆讀物的讀者可以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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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張貼一下《太陽下山了》這本書一些我認為寫得比較好的語錄。

時間像山澗的水向前流，投在它裡面的光影會碰上這樣的一天、這樣的一秒：去了，永遠去了。這樣的情形不是常有的嗎？──事後回想，某些你曾經相遇過的人、目睹過的事，變得那樣不真實的了，彷彿從來沒有在你眼前出現過、在你身邊發生過。

但泰南街的成人們不是藝術家；而他們的童年也早已過去了：鯉魚門的太陽、月亮昇起，看慣了，麻木了；每個早上，船塢的聲聲催人上班的汽笛叫鳴，聽慣了，麻木了；黃昏，他們帶著疲憊的身體回到「白鴿籠」的家裡聽嬰孩們吵吵鬧鬧哭哭啼啼，聽老婆在柴米油鹽上、在屋租上訴苦、嚕叨，還有隔鄰左右的婦人為了芝麻綠豆的小事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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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巷城這位作家的介紹就先說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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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

劉登翰主編：《香港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

潘亞暾、汪義生著：《香港文學史》(廈門：鷺江出版社出版，1997年)。

舒巷城：《太陽下山了(紀念版) 》，(香港：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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