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川祥子終究只成人偶 - 【豐川祥子終究只成人偶 - 海鈴篇】

夜幕垂下，豐川祥子正捲縮在無人的角落，一邊喝著殘有餘溫的罐裝紅茶，一邊低頭注視路燈下延伸至遠處的影子。

無人打擾的時光，往日或許會喚起孤獨，此時卻何其安心。

毋須面對人群，亦毋須面對世界。

祥子再次端起鋁罐，唇邊卻沒沾上半點濕潤。在不覺間紅茶已經飲盡，意味著休息時間的結束。

「…………！」

一股不安突兀地在胸口炸開，祥子立刻掏出手機。果不其然，屏幕一片漆黑。

因慌張而泛白的手指按下電源鍵，隨之反覆地、反覆地按著手機屏幕，直到熟悉的開機震動傳來，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當手機接上網絡的一剎，遲來的通知聲如警號般不斷響起——

那是，接近三十個的未接電話。

一股寒意猛然從尾椎攀上脊樑，祥子的雙手發冷顫抖，手機差點從掌中滑落。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

正當祥子來回踱步，苦苦思索如何回覆對方，遠處一道呼喚劃破了她的思緒。

「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

祥子壓抑著驚慌，緩緩抬頭望向聲音的源頭——

那正是未接電話的主人，八幡海鈴。

她走近祥子，高靴的踩踏聲在半夜中尤為響徹，步步逼近。

「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為什麼你知道我在這裡……」

「我再問多你一次，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祥子的疑問被無情打斷，她目光掠到海鈴手上的加大杯手搖奶昔，不寒而慄。那並不單單是一件垃圾食品，更是災難的預兆，審判的開始。

眼前的不再是平常的海鈴，而是「惡魔海鈴」，祥子在心中如是稱呼。

「那個……」

因為剛才被Mortis折磨一番，如此的羞辱，祥子實在吐不出口。

「……因為我剛剛在看電影，所以關了手機。」

未等祥子說完，海鈴便上前貼近祥子，一手撐著她背後的牆壁，彷彿強迫對方直面自己。

祥子強忍著退縮的恐懼，努力擠出堅定的神情，直視對方水空色的雙瞳。縱使對方擁有著連女生也會著迷的美貌，可是她此刻無心欣賞。無論如何洞察那冷酷的臉容，亦無法從中看透對方的心思。

「沒留意到你訊息真是抱歉，所以找我有甚麼事？」

「你不接我的電話，我的心真的很痛。明明你知道我因為過去的經歷而有心靈創傷。」

心靈創傷，這詞彙落到祥子胸口深處，激起劇烈的漣漪。

母親的死，還是睦的死，也成為了豐川祥子永遠無法癒合的一道傷痕。因此祥子不禁將自身與眼前這難以親近的少女重合，一股沉重的罪惡感頓時油然而生。

「對不起……」

剛才昂首以對的形象，不消一會便土崩瓦解。

祥子見對方銳利的眼神不為所動，補上一句。「我保證之後不會再犯，下次我看電影前會通知你……」

「當初你找我組Mujica的時候，記得對我說過甚麼？」

「『將你剩餘的下半生交給我』……嗎？」

祥子戰戰兢兢吐著，生怕說錯半字。如今的她實在沒法想像，當時自己何來自信，說出這樣的台詞。

「沒錯，當初我聽到後真的十分感動。你的話給予了我勇氣，嘗試跨越創傷的勇氣。」

面對海鈴的告白，使祥子內心泛起陣陣暖意，因畏懼而緊握的拳頭逐漸鬆開。

「可是——」下一刻的語調急轉嚴肅，將祥子從美好的回憶扯回當下，「原來全部都是我一廂情願。只有我在為Mujica努力付出嗎？」

「絕對不是這樣的！」祥子匆忙反駁。

「我真的很重視Mujica！很重視大家的……不，我更加重視海鈴！」

「……」

冰冷的沉默，比起千言萬語還要使人畏懼。

縱使重組後的Mujica只是一丘之貉，是將祥子牢牢束縛的命運共同體。祥子曾無數次幻想過，某天能擺脫Mujica的枷鎖，然後搬到偏遠的小島，跟誰渡過溫柔的小小世界。

可是不覺間，Mujica也成為祥子那一敗塗地的人生中，所僅存的慰藉。在她在泥沼裡淹沒時，唯一可以吸吮的自我價值。

若是昔日那位清高且抱有尊嚴的千金的話，想必面對他人的問責始終能貫徹自我，凜然地駁斥對方高高在上。

可是如今祥子，除了Mujica外，已一無所有了。

「你想說只有這些嗎？」

海鈴的話語滲著冷漠，不信任的眼神將祥子徹底貫穿，逼出對方喉嚨深處快要崩潰的情緒。

「拜託（歐內蓋) ！」

祥子拼命地攪拌腦袋，擠出以往不可能會說的言語。將一生學過的、聽過的乞求，不顧形象地一一吐出。

「拜託相信我！我一直也為著Mujica努力的！」祥子上前緊握海鈴的手臂，嗓音亦因焦灼失去原來的清澈。

「明知海鈴你心思縝密，我又再次不小心，讓你產生了不好的想法，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令你心情好點的話，我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什麼都願意做的……！」

祥子緊握對方的力度又施加幾分，不願抬頭，生怕再一次得到冰冷的答覆。

此時，祥子的頭頂迎來一陣溫柔的觸感。抬頭一望，原來海鈴正用纖手摸著自己的頭。

當被如此冷豔的少女摸頭安撫，不論男女也無疑動容，這一刻祥子的臉上也藏不住紅暈。

「不好誤會呀，我不是要指責你。」儘管海鈴仍然擺著一副樸克臉，但祥子聽得出當中流露的溫柔。

「我最重視Mujica的大家，尤其是祥子你呀。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Mujica變得更好。」

海鈴接著說：「其他人我不在乎，但是你的話，想必會理解我吧？」

「當然！我也跟你一樣最重視Mujica了！你一直以來替我分擔了很多工作，是十分『可靠』的對象，所以樂團不能沒有你的。」

海鈴眉頭皺起，似乎不滿意祥子的答覆。

「你說甚麼也願意做吧？」

「啊……是的！」

「那將手機給我，我要裝個定位程式吧。」

「什麼？」

「如果你不是心虛的話，想必不會拒絕吧？」

「……」

私穩、監控、支配。

這些詞彙在祥子腦海掠過一剎，卻隨之消散。

恐懼與罪惡感正侵蝕祥子的思緒，此刻除了挽回海鈴的渴求，她腦袋內已無法容下半點疑惑與抗拒，甚至乎因能達成對方的要求而暗喜。

「嗯……這樣的話，就可以令你比較安心嗎？」

「你願意？」

「當然！」

祥子二語不說將手機雙手奉上，恍若奉上最後的尊嚴。只見海鈴接過手機，在一通熟悉的操作下，不消一會便還給祥子。

「謝謝你，這樣我就可以安心了。放心，我必要的時候才會用到。」

「嗯嗯……」

「祥子，」海鈴開口。

「果然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我們之後也為Mujica努力吧。」

「……！」

僅是一句，便將祥子從崩潰邊緣的重壓中釋放。

溫柔的寬恕。

無私的肯定。

一同並肩前行的盼望。

這一切通通化作純粹的多巴胺，在腦內失控地瘋狂分泌，彷彿要盡情塞滿壓抑解放後留下的空洞，順著血管流竄全身。

「嗯！我們一起為Mujica努力吧！」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對迷失方向，活得尤如人偶的祥子來說，八幡海鈴是她憧憬的對象。

她一直堅定地走著自己的路，目光裡沒帶半點猶豫。那是自己早已失去，沒有勇氣重拾的閃爍。

祥子內心深處渴望著，眼前的這顆明燈能夠指引Mujica的方向，甚至是，指引自己的方向。

伴隨海鈴每次要求將自己掌控、束縛、支配，內心的抵觸亦一步又一步地褪去，換來了，是一次又一次浸淫全身的安心感。

想將剩餘的下半生交付給這個人——豐川祥子當然深知這想法十分危險，卻始終糾纏她的內心，無法忘遺。

真是奇怪，明明當初聽到她為了重組Mujica而離開了全部樂隊，只覺得莫名其妙。可是現在祥子自己，對於海鈴蠻橫的做法，只餘下仰慕與敬佩。

什麼呀，竟然為了Mujica，做到這種地步……

祥子沒察覺到，自己正流露著，不符合昔日千金身份的笑容。

未等祥子在陶醉中反應過來，海鈴將手上未喝完的奶昔放到祥子頭上。

「我喝不完，幫我處理它吧。我接下來還跟其他樂團練習就先走了。」

海鈴只是做個揮手的動作便揚長而去，留下怔然的祥子。

祥子默默目送著對方的背影，然後凝視著自己換到手上的奶昔，以及，那留有齒痕的飲管。

祥子若有所思，心裡作著無人知曉的掙扎。拿著奶昔的手指時而緊握，時而放鬆。

想必這是那位不善於表達的海鈴，難得展露的一絲溫柔吧？

祥子回想剛才海鈴冷漠的神情，一想到當中埋藏的反差便暗暗得意，緊握著手上那份自認為專屬自己的溫柔。

既然重視的人意欲與自己一同共享這份滋味，祥子亦捨棄了矜持，張開了口，將桃唇緊緊與齒痕重合，啜飲當中跟對方的連結。

咕嚕，咕嚕，咕嚕。

很甜。

十分的甜。

一股人工的鈍甜猛然在口腔擴散，黏糊的窒息感在喉嚨間揮之不去，然而這無阻祥子繼續盡情啜飲。

真的是，非常的甜。

良久，直到冰涼的空氣不斷灌入喉嚨，她才不捨地揭開杯蓋，緊盯著空洞的杯底，那裡一無所有。

方才高漲的情緒如潮水般漸漸退卻，遺下捲縮在地的少女。

平靜後的腦袋開始回憶著一路的言行舉止，一幕又一幕不陷入目的畫面在腦海劃過，喚起祥子極大的羞恥。

少女不但無法成為人類，甚至放棄成為人類。

她不願思索更多，只是重返無人的角落，那不受打擾的孤寂，獨自回味著口腔殘留的餘韻。

啊——

這一份甜，實在是……甜得苦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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