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心止在錯身之時 - 十六（完）

　　晚間八點二十四分，餐廳外。

　　凱恩喘著氣站在入口處，一邊確認襯衫沒有歪扣，一邊努力整理剛才奔跑時被風撩亂的髮絲。他的西裝還保持著出門時的整潔，但細看能發現肩線有些鬆落，領結也偏了半寸，像是匆忙間沒來得及照鏡子就衝出來。

　　他花了幾秒鐘調整自己的呼吸，隨手抹去額角的汗水，眼神快速在店內掃過，終於落在那張熟悉的背影上。

　　靠窗的位置，律樹靜靜坐著，背脊挺直，像一株過分冷靜的植株，完全融在柔和的燈光與布景裡。他沒有動，也沒有回頭。只是低著頭，看著桌面上的擺設，就像在等一場早該端上卻已經冷掉的餐點。

　　凱恩見狀，眼神一亮，連忙快步走過去。

　　「律樹！」他語氣中難掩興奮與急切，「我來晚了，對不起。剛剛那邊出了點狀況，我手機也不見了，本來想打給你——」

　　但話還沒說完，他就停住了。

　　律樹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

　　那是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冷靜、淡然，像是初冬尚未結冰的湖水。然而此刻，那湖水之下卻藏著讓人不寒而慄的寂靜。沒有怒氣、沒有責備，甚至沒有委屈。是空的。空到讓人感覺，自己的聲音一旦靠近就會瞬間被吞沒。

　　凱恩的語氣頓住，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斂起來。

　　「⋯⋯律樹？」

　　他試著再度開口，語氣放緩，但那熟悉的低語聲卻未能喚起對方半點反應。

　　律樹只是凝視著他，像是終於看清了什麼，又或是——不再期待什麼。

　　「我知道你有急事。」他的聲音不高，卻足以穿透餐廳裡溫吞的空氣。「你以前⋯⋯也曾經有過。」

　　凱恩一怔。

　　律樹低下頭，指節悄然收緊，緊扣在自己大腿上，像是在抵擋某種即將湧上的情緒。他沒有表現出憤怒，卻有種比生氣更可怕的東西，在他骨子裡悄悄發酵。

　　「文化祭那晚。」他語調輕柔，像是講述一場陌生人的故事，「我也像這樣等你。從傍晚等到熄燈，等你推開門，等你的聲音⋯⋯等到走廊的燈一盞盞關上。」

　　凱恩的喉頭像是被什麼堵住，說不出話來。

　　「隔天我才知道，你和學姊——」律樹的聲音停了一下，眼神略略偏開，「你不在，而我也不再想知道你在哪裡。」

　　那句話落地的瞬間，像是一道結痂傷口被撕開的聲音。平靜，卻扎實。

　　「我那天在畫室等你。」律樹的眼神浮上些許遙遠的光，像是看見了記憶裡的自己。「還以為你會來解釋，會告訴我那不是你，是別人搞錯了。」

　　凱恩怔怔地站在原地，他不懂為什麼律樹會突然提起那件事。

　　「結果⋯⋯我還是失望了。」律樹輕聲說，然後笑了一下。那笑容沒有任何溫度，只像是肌肉記憶下的條件反射。

　　他沒有啜泣，也沒有抽噎，只是靜靜地落淚。一滴、兩滴，像是雨水滴在玻璃上，無聲無息地滑落。

　　「我以為只要過去夠久，我就會忘了。」他說，「但現在我知道，我從來沒忘。」

　　那副樣子讓凱恩胸口狠狠一緊。他從未見過律樹這樣的模樣——一邊哭，一邊像是全身都被掏空，連情緒都快握不住。

　　「律樹⋯⋯」凱恩終於湊近一步，伸出手，想觸碰對方的肩膀。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的語氣急切，「今天我⋯⋯有事，真的有急事，我不是——」

　　「重要的事？」律樹的聲音忽然低了幾分，像是壓著情緒發出的聲音，「是啊，你所謂重要的事裡從來沒有我這個選項。」

　　凱恩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驚愕。

　　「不，那不一樣⋯⋯那是——」

　　「我看見了。」律樹平靜地打斷他，「我親眼看見你從那間夜店走出來，和那個人並肩離開，像一對熟識的戀人。」

　　「不是的！她只是——」

　　「重要的是，在那個時候，你選擇了她，而不是我。」

　　他站了起來，動作乾脆俐落，椅腳與地板摩擦出一聲細響，卻像一道斷裂的聲音，在兩人之間悄然劃出一道界線。

　　「你總是在我卸下心防的時候，踩碎我最後的信任。」

　　他的眼神再度對上凱恩，這一次不再空洞，而是沉靜——一種經歷過太多失望後的堅定。

　　「我們⋯⋯徹底結束了。」

　　律樹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等一下——！」

　　凱恩終於回過神來，在律樹轉身的瞬間，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

　　那力道不重，卻像是他在深淵邊緣唯一能攥住的救命繩索。

　　「放開我。」律樹沒有轉身，聲音卻如寒鐵般直直劃開他的胸口。那不是怒吼，而是一種決絕的冷淡，彷彿不願再有任何一絲溫度留在兩人之間。

　　凱恩怔了一下，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對方甩脫了手。他不死心地又上前一步，幾乎是下意識地從背後將人摟進懷裡。

　　「律樹，你誤會了，我沒有——我今天是去——」

　　「別碰我！」

　　律樹的怒吼像一記突如其來的鞭聲，抽得凱恩一愣。

　　他想轉過頭甩凱恩一巴掌，手才剛抬起來，卻沒料到對方忽然鬆開他，猛地跪了下去。

　　那動作毫無預警，如同失足跌落懸崖般倉皇，將整間餐廳的注意力瞬間拉向他們。

　　椅背與地板輕輕相撞，聲音在安靜的空間裡格外突兀。餐廳一角的幾名員工下意識停下了手邊的工作，目光投向這頭，彼此交換著遲疑的眼神。沒有人出聲，只有空調運轉的低鳴聲迴盪在牆壁之間，像風聲裡的暗潮，不明顯卻無法忽視。

　　律樹瞪大了眼，身體僵在原地：「⋯⋯你幹嘛？」

　　「如果我不這樣，你不會停下來聽我說話。」

　　凱恩低著頭，雙膝貼地，語氣裡頭第一次出現真正的慌亂。

　　「我今天是真的有急事。是之前那幾個富二代的事——妮娜找到線索，我們聯絡了警方，她也在現場協助，那個女的就是她⋯⋯真的不是你看到的那樣，你可以打給她，現在就打⋯⋯我求你。」

　　他說得快，幾乎像在與時間賽跑，每一個音節都帶著不安與懇求。

　　但律樹的神情沒有任何鬆動。他站著，低頭看著那個在地上跪著的人，眼底的神色一點點從憤怒轉為麻木，最終變成某種幾近疲憊的靜默。

　　「我聽你說太多次了，凱恩。」他的聲音低低的，像是懸掛在風中的一根細線，「你每次都能找到最漂亮的理由。」

　　凱恩開口想解釋，卻又被他打斷。

　　「對不起，律樹⋯⋯」他的聲音顫了，像是撐了太久終於塌下的屋樑。

　　律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轉身，像是要徹底劃清這段關係最後的界線。

　　凱恩卻忽然抬起頭，不顧旁人的目光，聲音陡然高了幾分——

　　「是我錯了！從頭到尾都是我錯！」

　　他像是終於撕破了自己的最後一層面子，那個總是嘻笑著講幹話、永遠處於社交圈中心的凱恩，此刻卻像個自知無地自容的少年，聲音一字一句幾乎用力到要將自己剖開：

　　凱恩幾乎是咬著牙擠出這句話，聲音啞得像是從肺裡刮出來的：「我明明可以拒絕，明知道你在等我⋯⋯但我還是選擇了去碰別人。只是因為我想嚐鮮，想知道你以外的人，是什麼滋味。」

　　他的視線閃躲，不敢與律樹對望。

　　「我不但沒承認，還把所有錯都推到你身上。我說，是怕你太脆弱、會受傷，所以才沒講——但我知道那根本是藉口。我怕的不是你傷心，而是你會要我為這段關係負責，會把我『定下來』。」

　　「我把自己的濫情說成理所當然，把你對『專一』的期待當成束縛⋯⋯」

　　凱恩吸了口氣，像是吞下什麼苦澀的東西：「那時候的我根本不想懂，也不願懂你。」

　　「你只是想和我認真走一段關係……可我卻嫌你太執著、太沈重，甚至還讓你反過來懷疑自己，是不是你太不成熟，才會讓我逃得那麼快。」

　　他終於抬頭，眼裡不再是逞強，而是疲憊的自我揭露。

　　「我才是不成熟的那個人。我沒那個資格，卻還奢望你原諒我、再一次接納我。」

　　他語速快得像是再慢一步，就會來不及說完所有罪狀。

　　「我甚至說你是家裡硬塞給我的人，說我從來沒選擇過你⋯⋯」他狠狠咬住下唇，血腥味在舌尖擴散開，「但其實我根本就是怕，我知道我喜歡你，可我不敢承認，承認自己就這樣栽在一個Omega 手上。」

　　他低下頭，額頭緊貼著膝蓋，聲音變得壓抑得近乎沙啞。

　　「幫你擋刀的時候，我也不是純粹想保護你⋯⋯我那時候想過：如果我這樣做了，你會不會就原諒我了？我們是不是就可以把那些事一筆勾銷⋯⋯你看我多卑鄙——我連救你，都帶著算計。」

　　「我從來不是個值得你那麼溫柔以待的人。我說要改，說要做個好人，可事到臨頭我還是會猶豫——」

　　他抬起頭，紅著眼圈看著律樹，像是在懇求對方把自己撕爛。

　　「今天我也可以拒絕妮娜，也可以讓警察自己處理，她不是非得要我留下。可我還是留下了。因為我覺得你會懂、你會體諒、你會原諒⋯⋯」

　　他聲音哽咽起來，像是壓抑太久的情緒終於溢出。

　　「你說得對，我就是仗著你心軟⋯⋯仗著你總會為我找藉口、總會原諒我，所以我才不怕一次次讓你掉眼淚，才可以這麼安心地看著你站在我身邊，卻一點一點消耗你所有的耐心。」

　　「我知道我很爛，我知道你不該再信我了⋯⋯」

　　他幾乎是低聲吼出來：「但我真的不想失去你！律樹，我真的⋯⋯從以前就是⋯⋯」

　　「我就算再怎麼自私、再怎麼糟糕，也只有這句話是騙不了的⋯⋯」

　　他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整個人像是被空氣壓進地板，連背影都顯得疲憊而狼狽。

　　律樹愣愣地站著，喉頭像是卡住什麼，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凱恩，這樣毫無保留地低聲下氣，這樣毫不顧忌旁人目光地懺悔。

　　那張總是帶著玩笑與驕傲的臉，如今卻蒼白得不像話。

　　他終於低聲問道：「⋯⋯那你為什麼不聯絡我？」

　　「我的手機弄丟了⋯⋯在夜店的時候，混亂中應該掉了⋯⋯」凱恩抬起頭，聲音微微發顫，「我本來是要聯絡你的，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律樹轉過身，低下身，沉默地看著跪在眼前的凱恩。

　　那個曾經張狂跋扈、習慣站在聚光燈下的男人，此刻卻低頭跪地，毫無保留地攤開自己的悔意與狼狽。光線打在他垂下的睫毛上，影子在臉上投下一小片晦暗，像是連呼吸都被壓縮成了靜默。

　　餐廳裡一片壓抑的寂靜。

　　周圍只有幾名餐廳員工遠遠站在服務台後方，神情尷尬，不安地觀望著這場無聲的對峙。沒有人靠近，沒有人出聲。

　　律樹沒有理會任何人，他此刻眼中只有凱恩——這個將自尊與驕傲都擱下的人。

　　他低頭看著對方幾秒，像是在衡量、在確認，也像是在等自己心裡最後一道閘門鬆動。然後，他抬手，握住凱恩的衣領，微微用力將人拉近。

　　語氣一如既往平靜，卻透著某種危險的冷靜：

　　「咬緊牙關。」

　　凱恩一愣，還未完全反應過來——

　　下一秒，拳頭毫無預警地砸了上來。

　　「嘭！」

　　拳風帶著狠勁，正中下顎，凱恩整個人向旁側倒去，臉部肌肉因疼痛劇烈抽搐，嘴角瞬間滲出鮮紅的血。他沒有閃避，也沒有喊痛，只是呆愣地倒在地毯上，看著律樹緊握的拳頭還在微微顫抖。

　　那不是洩憤，更像是遲來的、屬於某種尊嚴的回擊。

　　「即使這樣揍你，也沒辦法抵銷你過去犯的那些錯誤⋯⋯」律樹低聲說，喉頭有些緊。

　　「⋯⋯我知道。」凱恩啞聲開口，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跡。他慢慢坐起來，臉頰紅腫，但目光卻比任何時候都還清醒。「我做錯的事太多了，該說的話卻總是沒說出口。」

　　他深吸一口氣，望向律樹的臉——那張剛才還飽含淚光、如今仍未完全平靜的臉。

　　「⋯⋯我愛你，律樹。」

　　「不是求你原諒，只是怕再不說……你以後就再也不給我機會了。」

　　律樹看著跪坐在地上、渾身沾滿塵埃的男人，過往種種像是洪水般翻湧上來。那些曾經的愛、曾經的痛、曾經被拋下的時刻，如今都濃縮在這一瞬間，鋒利地刺進胸口。

　　他很清楚自己今天是誤會了凱恩，也明白這一切並非出自對方的背叛或敷衍。但那種被放在「之後」的位置的感覺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幾乎可以預料自己的情緒會怎麼裂開、怎麼又再一次用理解包裹那份疼痛。

　　他不是不知道凱恩有他的難處，不是不明白這次和以前真的不一樣。但那又怎樣呢？

　　他的委屈與恐懼依舊存在。他的等待與被傷，並不會因為一句「你誤會了」就立刻煙消雲散。

　　更何況，那些年來他努力修補自己、築起防線的日子，並不是為了某個人一句告白就能簡單崩塌的。

　　可儘管如此，他還是沒能轉身離開。

　　律樹的喉頭發緊，心裡的天秤來回擺盪。明明已經舉起過拳頭，讓對方付出了代價，卻還是放不下那份在他心裡根深蒂固的重量。

　　他曾以為，自己已經學會在愛裡保持距離，已經練就不再期盼的本領。可當凱恩說出「我愛你」的那一刻，他才驚覺，原來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那句話——只是從沒敢承認。

　　那種掙扎並不是因為原諒太難，而是因為愛得太深，才會害怕再次失望。

　　他不想再心軟，卻更不想就這樣錯過。

　　沉默了很久。他盯著凱恩的眼睛，像是在找一個能讓自己安然放下防備的角落。

　　終於，他深吸一口氣，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對方平齊。

　　指節在膝蓋邊緣輕輕收緊，他語氣平靜，卻壓著一層說不出口的顫抖：

　　「你要說的話，只有這些嗎？」

　　凱恩怔住，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律樹沒有等他回答，只是伸手探入凱恩西裝內側口袋，取出那枚藏得有些深的、還未被拿出的天鵝絨戒盒。那是凱恩準備好卻沒來得及遞出的東西。

　　指尖劃過那層布料，他輕輕地將盒子打開。

　　「你怎麼⋯⋯」凱恩眼神一震，但還沒來得及問完，律樹已經默默將裡頭那枚銀戒取出，毫不遲疑地，將它套上了自己左手的無名指。

　　光線落下，銀戒在指尖靜靜閃著冷冽的光。

　　「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他輕聲說，語調像鋼針落進水裡，沒有迴響，卻一語中的，「但我也不想再欺騙自己。」

　　這不是因為對方下跪才原諒，也不是因為他心軟。

　　而是他終於明白，原諒與否從來不是為了凱恩，而是為了讓自己不再背負那些反覆折磨自己的傷痕。他不想再活在過去裡，不想再讓那些遺憾綁架自己的選擇。

　　這一次，他選擇原諒，是為了自己能好好往前走。

　　「凱恩怔怔望著他，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嘴角動了動，像是話卡在舌尖，終究沒說出口。」

　　律樹卻先開口：「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該說什麼？」

　　那瞬間，凱恩呼吸一滯。眼前的律樹仍帶著倔強的柔軟，眼神裡還藏著未完全痊癒的傷，但他知道，這是對方為自己開的一道縫。

　　「⋯⋯你願意⋯⋯」他低聲開口，字句斟酌地像是在走懸崖邊的索。

　　律樹微微一笑，語氣卻依然平靜：「我願意。」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俯下身，毫無預警地吻上了凱恩的唇。

　　那不是試探，也不是掙扎後的退讓——那是一種不需要多餘言語的宣言。像是一場戰爭後的和平契約，用一個吻，把過去所有的痛苦與愛意，收束成眼前這片短暫卻真實的寧靜。

　　凱恩怔了一下，隨即回神，反手將律樹緊緊擁入懷中。

　　他感受到那具身體的溫度，也感受到那份曾被自己推開的心，如今又一次選擇留在原地、回到自己懷裡。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尊重並不是口頭上的道歉與承諾，而是學會在對方選擇留下之前，先好好守住他的信任。

　　「律樹⋯⋯我愛你，謝謝你⋯⋯願意給我機會。」

　　律樹沒有立刻回話，只是在凱恩看不見的角度，嘴角悄悄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

　　「你得好好表現才行。下次——可不只是挨揍這麼簡單。」

　　凱恩下意識握緊了律樹的手，像是把整個世界攥進了掌心。眼裡泛著微光，聲音沙啞卻堅定如誓：「我會用一輩子來證明。」

　　那句話沒有張揚，卻像一顆種子靜靜栽進風裡，等著未來用歲月細細灌溉。

　　時隔多年再重逢，這一次，他們不再站在錯過的兩端——而是帶著各自的選擇與傷痕，學會真正地、用力地接住彼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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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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