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愈發轉涼,日照變得短促,校園裡的銀杏葉已由亮黃褪為泛褐的乾金,踩在腳下發出沙沙聲響,像是日子行過的痕跡。
專題進入尾聲,四人小組的討論次數反倒比期中前來得更加密集。為了統整報告格式、確認分析數據與實驗結果,他們幾乎每兩天便會齊聚一次討論室。小組氛圍大致穩定,進度也未曾落後,但隨著討論日益頻繁,有些原本被勉強掩蓋的細節,也開始逐漸浮上表面。
——例如律樹與凱恩之間,愈發微妙的距離感。
那不是誰做錯了什麼導致的劇變,也不是當面撕破臉的衝突,而是一種緩慢、近乎無聲的抽離,像冰面下悄然裂開的細縫,極其細微,卻終究一點一點地將兩人推離。
一切始於那日律樹偶然撞見凱恩邀約另一個人去看電影的場景。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立刻離開,只是靜靜站了一會兒,待對方尚未察覺時便離開。
自那之後,他便明顯地開始疏離凱恩。不是拒絕見面,只是有條理地切斷了小組合作以外的所有接觸。
午餐、課後聚會、複習時段他全數缺席。李央試圖開口邀請了幾次,每回都被平淡卻堅決地拒絕。
「林——你又不一起吃飯啊?」
「我有安排了。」
「可是你不是說那天中午沒課——」
「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語氣不冷淡,卻也毫無餘地,不留一絲可商量的空間。
唯有與李央之間的協定仍然持續。他依舊陪對方去圖書館、討論會議筆記,有時也會在空教室整理資料。那不僅是為了協助掩蓋費洛蒙的協議,更出於一種不需多言的朋友體貼。
但只要凱恩也在場,他總是第一個準時起身離開,語氣禮貌、態度周到,卻冷淡得讓人無從靠近。那是一種刻意劃清界線的靜默——越是無聲,越難以忽視。
李央察覺到了這點,試圖私下緩和兩人之間的氣氛。他不知道兩人過去曾發生什麼,也不敢直接追問,只能用溫和語氣試探著替凱恩開脫:
「他最近真的滿認真的啊⋯⋯報告也沒再敷衍了。」
律樹不置可否。
諾亞則一貫沉默。他向來對他人私事漠不關心,只是默默完成自己份內工作,偶爾不動聲色地補上凱恩缺失的部分。尤其當異樣涉及第二性別與情感時,他的沉默反倒像是一種體貼。
而凱恩——他沒有開口詢問。不是不想,而是太熟悉那種「被推開」的感覺。
那種感覺,他在中學時期就經歷過。
那時不是漸行漸遠,也不是誰刻意沉默或冷處對方,而是他親口說出口的話,像一把刀,俐落而無情地切斷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不過是家族硬塞給我的不重要的人。」
話出口的瞬間,空氣彷彿凝住。律樹沒有劇烈反應,沒吵也沒罵,只是靜靜地站著,然後轉身離開。
沒回頭,也沒給他任何機會解釋。
真正的決裂,就是那一刻。
後來他問過自己無數次,為什麼會說出那種話?是氣話?是防衛?是年少輕狂?還是只是因為太在乎,才先一步將對方推開?
他想過彌補?也試過低頭。但一切都太遲了。那句話如同被關上的門,自那以後,他只能站在門外,無論怎麼敲、怎麼等,裡面也再沒有人肯出來見他。
好不容易重逢後,律樹雖仍冷淡,但隨著時間沉澱,態度也不再如當年那般決絕。他以為這次的分組,是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也許不能回到從前,但至少能修補些什麼,讓他們重新回到可以好好說話的距離,沒想到如今又一次被排除在外。
關係的溫度不升反降,彷彿被按下重設鍵,甚至比初識時還更疏遠。
他真的不明白,這一次他又做錯了什麼?沒有爭執、沒有異樣氛圍,在他記憶裡,一切明明還算順利。才剛覺得兩人稍微拉近了點距離,對方卻像抽掉棧橋似的,連退路都不留地將他拒於門外。
不是冷戰,也不是什麼導火線引爆的結果,更像是律樹忽然之間,就不想讓他靠近了。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也沒人願意告訴他,該從哪裡開始補救。那種「連理解都不被允許」的距離感,才最令人無力。
這樣的念頭反覆在凱恩的腦中盤旋,每次對上律樹那雙冷靜無波的眼,便變得更加刺耳。那雙眼像鏡子一樣冷,將所有試圖靠近的情緒通通反射回來,留下的只有沉默與一道劃不開的界線。
而他現在所能做的,就只有沿著對方劃下的那條線一步步走,像個過了界的犯人,被囚困在自己無法觸及的世界之外。
***
十一月的風已有些冷了,空氣中透著淡淡的冬天氣味。離期末還有一段時間,但圖書館裡的氣氛已悄悄變得安靜起來。書桌上的資料堆得比平常高了些,大家說話的聲音壓得更低,走路也格外小心,像是全都默默進入了備考模式,卻還沒緊張到喘不過氣來。
午後的陽光透過高窗照進來,光線柔和不刺眼。空調發出低低的運轉聲,偶爾傳來翻書和小聲交談的聲音,整個空間都顯得特別安靜。
窗戶微微開著,有風輕輕吹進來,把幾張沒壓住的筆記吹得晃了一下。陽光與安靜籠罩整個空間,讓人不自覺地放慢了動作,也更容易專注下來。
律樹一走進圖書館,就感覺到一股與校外不同的靜寂。他抱著幾本教材,原本打算找個靠窗的位子坐下,複習一下期末作業。最近討論頻繁,回到宿舍又難以靜下心,圖書館這種安靜得幾乎能聽見紙張翻動的空間,才讓他覺得喘得過氣來。
事實上,他是刻意挑了這段時間來的。這種午後時段人少,不熱鬧、也不容易碰上誰。特別是凱恩,那種閒不下來、不是在討論室就是在球場跑來跑去的類型,應該不會出現在這麼安靜的地方。
他本以為這會是一個可以讓自己稍微喘口氣的角落。
畢竟最近的心思太煩,節奏太亂,討論室裡那股無法言說的壓力就像藏在牆角的霉味,躲也躲不掉。律樹只想找個離那個人遠一點的位置,好好地、單純地看幾頁書。
——但他顯然想錯了。
他才剛掃視了一圈閱讀區的座位,目光就停在了那抹醒目的金髮上。
凱恩正坐在靠近書架的一隅,低著頭翻著一本封面有些舊的參考書。神情難得地專注,視線不帶笑意,像是真的在找什麼,而不是平時那種隨便撿起話題的姿態。似乎還沒發現自己。
律樹的腳步頓了頓。那頭醒目的髮色在一片深色冬衣中格外惹眼,無論人多或人少,都難以忽視。原本還算輕鬆的心情,瞬間像被什麼小東西硌了一下。他真的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遇到對方。
他悄悄調整了方向,繞過座位區,走向靠牆那排工具書書架。那是他這幾天準備報告時記住過的位置,有一本參考書他原本就打算找時間來借。雖然不願在這時候與凱恩共處一室,但他也不至於為了躲人連書都不拿。
只是腳步自然而然地放輕了些,連翻找的動作也比平常來得小心。他指尖順著封面緩緩掃過編號,視線專注地尋找那本熟悉的書背,彷彿只要不出聲,就能順利完成這趟短暫的任務。
他不想驚動任何人,只要凱恩沒發現他,這場不期而遇就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他剛找到書名,指尖才落在書脊上,一道低沉的聲音便從不遠處傳來。
「律樹?」
聲音不大,卻不偏不倚地穿過書架間的空氣,像是一顆小石子投進原本平靜的水面,蕩出一圈難以忽視的漣漪。
律樹指尖一頓,動作沒有繼續。他有沒轉頭,也沒有回答,只是將書抽了出來,動作平穩得近乎冷淡。
他其實早該知道的。凱恩不是個遲鈍的人,尤其在他身上,總像多長了感知雷達似的。就算他再怎麼刻意繞開視線、壓低腳步聲,對方還是能準確地捕捉到他的存在。
凱恩的腳步聲從書架另一端靠近,沒有加快,也不算刻意輕柔,就只是以一種不慌不忙的節奏走過來,像是他們之間的這場碰面從來不是偶然,而是早有預兆。
「你就這麼討厭我嗎?」
他沒回頭,只頓了半秒,淡淡地答了一句:「這不是當然的嗎?」
話一出口,氣氛像被霜凍過一樣沉了一瞬。
凱恩沒有接話,兩人之間隔著一排書架,像是隔著一道說不清的牆。沉默過了幾秒,才又聽見凱恩開口,那語氣比剛剛更緩,更低。
「⋯⋯對不起。」
這聲道歉來得太突然,甚至讓律樹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他轉頭看向對方,眉頭微蹙,表情像是沒聽清,實則只是意外。
凱恩站在架子的另一側,雙手空著,眼裡少了他一貫的戲謔與輕挑,只剩一種安靜而難得的坦率,像是終於撐不下那層隨時可以抽身的笑話語氣,把那句話從心底翻出來,給了七年前的那場決裂一個出口。
「那時⋯⋯我不該那樣說。」他的聲音不高,卻足夠穿透書架間的沉默,「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講那種話,但那不是我真的想說的。我那時候⋯⋯很亂,也很沒用。」
語氣裡沒有強辯,也沒有矯情。像是長久壓著不說的真話終於鬆了口,沒有技巧,沒有包裝,只有一種終於願意承認的羞愧。
律樹沒立刻回答,只是靜靜盯著他,眼神裡看不出明顯的情緒,像在確認這句話的真實性。
他不是個輕易原諒別人的人,也從不期待凱恩會對過去的事說出什麼補償性的言語。那段傷害早已發生,時間拉得太長,傷口都已經結痂變形,再說什麼也不可能真的回到從前了。但他也不是沒記憶的人,那句話的確扎過他,改變了他與凱恩的關係,也讓他重新學會該如何保護自己。如今聽見道歉,說不動搖是假,但要他就此翻篇原諒,也太天真了點。
沉默像是某種臨界點,不算接受也不算拒絕,空氣裡的繃緊,似乎終於鬆動了一絲。
律樹低下視線,像是不想讓自己再多想些什麼,將手中的書重新抱緊了些。他本想就這樣轉身離開,凱恩卻像看穿了他的意圖,從書架另一側快步繞過來擋住他的去路。
「律樹,我們談談吧。」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我只是想⋯⋯好好說說話。至少,在期末報告結束前。」
「我不認為自己有做出什麼會影響報告的行為。」
「我知道⋯⋯但我不希望我們最後只剩這樣的氣氛收場。」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一直都是這樣不是嗎?」律樹當然知道凱恩說的是什麼,但他不想被凱恩知道也不想承認,自己是因為那點小事就受到動搖。就好像他還在意著對方一樣。
律樹撇過頭想離開,被凱恩一把拉住。
「律樹!等等!」
「放開我!」
即使壓低音量,那細微但可聞的騷動還是引起了一點旁人的目光。
兩人拉扯之間、原本拿在凱恩手上的書掉到了地上,律樹下意識看了過去——
灰藍色的書皮,標籤上寫著《標記與解除:關於第二性別干擾的醫學手冊》。
律樹停下掙扎,語氣冷淡卻多了幾分試探:「你找這個做什麼?」
凱恩聞言看了看剛從地上撿起的書,先是停了幾秒才意識到對方的誤解,連忙擺手。
「這不是我要用的!」凱恩的語氣裡沒有故作輕鬆,反而少見地有點緊張。「是諾亞的事。他好像⋯⋯被一個人標記了,現在還找不到對方。」他明明不需要和律樹說這麼多但就是不希望對方再誤會他。
律樹的表情微妙地變了變。他沒有立刻追問,但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李央。
那些最近日漸頻繁的體香掩蓋、會議上的突然不適、還有他不得不出面協助遮掩費洛蒙的那些日子。思緒像被針戳破的水面,微微顫了一下,雖未成形,卻已足夠讓他心裡一沉。
律樹沒將自己得猜測說出來,只是默默地收回視線,重新掃了眼書架上排著的書背。
「⋯⋯你找不到的話,圖資系有電子文獻備份。那本太舊,很多章節都缺頁了。」語氣淡得像是在講天氣。
凱恩對於律樹態度忽然地轉變有點意外,沒想到剛剛還執意不肯多說兩句話的人,會主動指出資料的問題,一時之間也有點愣住。但很快他點點頭,語氣難得地有點小心翼翼:「⋯⋯謝啦。」
趁對方還沒回神,律樹沒再回話轉身離開。
他走出圖書館時,天色已開始轉灰。夕陽沉在雲後,只剩光線微微地滲透過雲層,勾出一圈暖淡的光邊。操場傳來遠遠的哨聲與腳步聲,彷彿是另一個與他無關的平行世界。
他的腳步沒特別加快,卻比平常輕了一些。
腦中卻還殘留著剛才那段短短的對話。
凱恩終於說了出來——那個七年前該說卻沒說的「對不起」。那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也不值得特別感動。可律樹心裡很清楚,那句話,其實他當年等了很久。
久到最後只能說服自己:那根本不會來,也不值得再等。
現在凱恩補上了,他卻也說不上是開心還是釋懷,只是覺得好像有什麼已經過期的東西,被人放回了原位。他沒打算原諒,也不想和對方繼續糾結那段已經很久未被提起過往。
而另一件讓他心情起波動的,則是凱恩手中的那本書。
「標記與解除」這種標題,在圖書館醫療類書區裡不算稀奇,但會特意拿來看的,往往都帶著某種具體的目的。
他當然知道像凱恩留戀花叢的Alpha,不可能甘心為一個Omega停留、做出標記這種束縛自己的事,可當看到凱恩極力撇清時,他還是忍不住鬆了一口氣。
但隨後擔心起另一件事。
標記諾亞後消失的Omega。
如果他的直覺沒錯,那個人多半是李央。
他一直知道李央的情況正在改變。那個人總是在忍,也不懂得保護自己。這段時間他費了不少力氣協助壓住李央的信息素、代替他出面敷衍那些敏感的Alpha。
只是他沒想到,事會發展到這個程度。
他本來以為那天在課堂上的騷動已經是最極限的情況。如今聽凱恩這麼說,才意識到自己可能錯估了嚴重性。
凱恩沒有提李央,也許是根本沒察覺,也許是有察覺卻無從確認。但無論是哪種,這個秘密恐怕不會再藏太久。
他不是不擔心。只是他清楚,這件事輪不到他插手。李央會選擇什麼、諾亞會怎麼處理,甚至凱恩是否會意識到背後的關係,都不是他能干涉的事。
可他就是忍不住想幫助李央,也許是是出自於一種想幫助Omega 同伴的本能。
律樹嘆了口氣,指尖輕輕摩挲著借書證的邊緣。今天那本書他沒借,原本準備好的學習計畫也沒實行,但他不覺得遺憾,有些事的發生,從來就和計畫無關。
他抬頭看了眼漸暗的天空,拉了拉圍巾,轉身朝宿舍方向走去。步伐仍舊平穩,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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