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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必要担心他手头拮据。他快二十岁了...身形算是高大的一类,但年龄经常被误判一两年。而且他更像在码头上工作的人,海员或者运货的工人,而不像有任何志望成为学者的。身体上的高大醒目到人们经常认为他应当会喜欢打架和斗殴来宣泄身体里过多的活力,特别是在饮酒后。只有一半是对的;寒冷的城镇,饮酒无法避免,而他确实也很擅长喝酒。他很少喝醉,但他醉了之后,性格则格外和蔼。那些平日里不喜欢他的,经常觉得喜欢喝醉了酒的这一个,但说不上具体的原因。海因茨并不斗殴。且相比他的体格,他仍然像更年轻一点的时候一样灵活。冬天过了一半,他答应了申请南部的一项考核,但对费用模棱两可,也很少提起。许多次向他提出了这件事的人想询问其中具体的情况,都被他在肩膀上的触碰和热情的微笑回绝了。到了那时候,他既没法再黑板上再写什么字,或者向自己的学生灌输些残余的热情和愤懑的嘲讽;他只想恳求他带他离开这地方,仿佛他身体藏着他消失的活力一样。但新年一过,他甚至消失了十来天,此间那双心神不宁,被北方城市洗成淡蓝色的眼睛时常注视街道,希望看到他的身影再像往常一样从海滨的步道上走来,但他寻找他时从里没见到他。之后他自己出现,带着胡渣和眼眶下的黑色。“我去寻找我的母亲。”他同他解释,仍然戴着一副似乎天性就温柔和善的笑容,“她失踪了...我没找到她。”他对于她是在见过他之后的下午就失踪一事轻描淡写地带过,而他说起他将要参加的考试,则只是频频点头,之后就同意了他要和他一道去南方的请求。“真的!”教师一时激动,却忍不住观察他的神色,那被提起又略过的女人在此时格外有在场的实感。他如今才感到他似乎不止一次见过她:盛夏时分太阳升入高天,她头戴白色的圆顶帽,站在庭院围墙的阴影里,用黯淡且似乎时常含泪的眼睛向其中张望,直到她的儿子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她才破涕为笑,将手递给他。“您也许看不出,但她其实是位很富有的女士,”她的儿子说,“大多是为了她蒙受的损失而作的赔偿。”教师则四下张望,感到那不见丈夫,神色苍白的女士似乎在屋内一会站着,一会拖着裙摆走动,用无声哀怨哭诉他抢走了她的儿子。赔偿?她那肩膀和手臂都不断颤抖。如果没有我的孩子陪着我,哪里有安慰可言?我的海因茨!他一时间怅然若失——以他的性格自然觉得她是不可理喻大于凄惨,漠视大于怜悯,但当她的孩子坐在那里,轻轻敲着一个短暂,轻快又难以重复的节奏,他感到她好像在对他说话似地,一双无力的手推着他的肩膀。“难以丈量的财富....我决定做点让她高兴的事,但她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海因茨.席格纳斯则说。他的衬衫是白色的,头发却同木炭一样黑。“因此也许我注定得做两种:让她高兴的,以及让她不高兴的。”
他解释了,却没有指望他能懂得。他是出于自然的生发解释这件事,从来没可以考量过其中的后果,如果他今后的同伴指望他进一步解释,他会耐心地说起。她是怎样一个人;他们的关系。他事无巨细,毫无隐瞒地向教师解释起他的母亲,却只不断加深其中的困惑。当他谈起他他的遣词造句都同平日不同;依照他的指示和建议他原原本本地完成对考试的准备,在休息的间隙同他描述起她的样貌和神态——如果他问起。他发现他无法不问起她的详细,而他同伴给出的描述则又显得格外奇异。他总在翘起的嘴唇后藉由话语见到那女人的动作和神态,仿佛她就在他的身边,而似乎又比实际上见到的要美得多;那描述有如图画,却又用任何图像形式都难以复现。倾诉的开始和结束都没有任何微弱的预兆,因此假使他想询问过多,她的儿子也已经转过头,不再透露过多。他暗自思忖,是否是因为她的存在更接近于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因此他才觉得她的图像和连续性比电影给他的感触都深,那已经是种奇异且显然具有承诺的新事物,但他描述的这个女人则更有一种新鲜感,仿佛来自血肉中间,不来自当下或者将要前往的时间点,反倒是一种(当她在他耳边哀哀哭泣的时候感受更启示和毛骨悚然并行)古老的新奇,被从坟墓里挖掘出来,还带着消逝前一刻嫩叶一样的清香。自然,他开始频繁地期望受试日的到来,比他的学生更为显著而焦灼。海因茨离开房间,去他不知道的地方放松,神态同任何时候一样轻松,他则站在书桌前,翻看他的笔记,但总是徒劳无功。他写得很工整,有条理;他带着一种混杂着感伤的欣慰认为他毫无疑问能通过考试,但借着这些笔记和文段,他能了解到一个得以通行的包裹,却一点也不能了解到写下这些文段的人。带着那猫一样的灵活他写得轻松且不见丝毫痛苦,完全用另一个人的口吻写一些深入而广泛的东西。仍然,他不知道对他来说,什么是美的,什么又是丑的。热情进入他的头脑,转瞬又被手的挥动排解出来。他难以触碰和了解,虽然他的举止轻松又愉快;为了受试他重新打扮,人人都乐意见到他。但他唯一了解他,并且是由他自己乐意且欢迎地展现的是他的母亲;他来到这间屋子里,时不时透过她儿子的言语看见她的身影,乃至更进一步,听见她的所思所想,正如身在她的体内无法脱出,而在这时间那些隐秘,不被人描述甚至难以交易,却既维持生活,又能维持一种静止,不同人交往生活的财富来了。一向,当他注视学生的笔记许久而感到不安又唏嘘时,眼神就在桌面和茶几上来回穿梭,起先桌布的形状并无特别之处,瓷杯的颜色也同他自己用的未有不同,然而片刻的凝视就使屋内的光线骤然暗淡,窗帘同伸长了手臂一样,遮住屋外的阳阳光,显出布料上复杂精妙,又怪诞异常的纹理;瓷杯的把柄上闪烁暗色的金光。他要退开一步,去拉开光亮的门扉,却在抬手时发出一声痛呼:他没有戴手套,而拇指的指甲裂开了一个月牙状的口子;皮肤裂开了。“啊!”他又痛,又吃惊,学生回来的时候,见到书页上的血痕,理解又怜爱地拿来了纸安抚他:“有时候就会发生,不是那么异常。你在本地待了一些年了,是否知道其中的某些传闻?”
他原先应当是会同他说起一些什么的,但最终却只看了他的表情,没有后续的话语给他。“影子,”他提出,“在本地有一些奇怪。”当他替他擦干手指上的血迹,又将指甲用纸包裹起来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轻柔地指向他自己投射出的阴影,“有时候它会制造光源的幻觉....那地方看上去有一盏灯,实际上则应该是完全黑暗的,至于究竟有什么,除非自己用手触摸了,否则很难说清。有了虚幻的光,似乎也就有了虚幻的影子,而一旦人的眼睛,正如惯常的情形一样,在实际的黑暗和被幻光制造出来的黑暗中交替时,那影子看上去就似乎在自行移动一样。这就是怪事的全部了,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说呢?”“但我没看出任何怪异的地方来。”他飞快地接口,伤口还在痛。“那很好啊。”学生回答。“不是每个人都觉得那场景有趣多余不自在的....”但是他还没说完话,教师就尖叫起来。“噢。”他笑起来,“看来他听到我们说话了。”在仔细打量了一翻地面的阴影后,他又转过头来,安抚他说他没看见任何异常的地方。“但是它就是在动啊,老天!”光亮已经几乎消失了,只留下有一道阳光,照在那年轻人的身上;屋内的其余黑暗现在都取了不同的形状,摇曳着在地板上,仿佛那是面光滑的镜子。“你吓坏了,再好好看看吧。”他心平气和地握着他的手,重复说了好多遍,才终于让他相信,那确实是风整蛊出来的错觉。教师大汗淋漓地靠在一旁,唯一的庆幸在于那影子确实不动了,片刻后才万般感慨地抓起他的手,几近哀求地同他说他实在是希望能离开这里了——而他从一开始见到他,就对他倾尽了全部精力去培养,从来没要求过什么回报更是加重了他语气里的哀叹。“太可怕了,海因茨。只要你觉得你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你看如何?”
他笑容满面地回复他,眼睛被丝线一样的阳光灿烂且温和地照耀着:“当然。我认为是个好主意。”
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庆幸。仍然,还没过五月,他们就离开了。他离开的早晚似乎终归对于考试没有影响,但对他指导者的精神状态则颇有威力。自从在他的房屋中第一次看见了那铺开的黑色,他的恐惧一直到水面下的黑色铁链也看不见了才消退。他们站在甲板上正对着阳光的一边,他便发出庆幸的感慨:我不相信鬼怪和传闻,但心理上的恐惧,或许和童年的压抑有关,很难消除.....他一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而学生则任由他提起,若非他的目光中也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他或许会相信他真的将他的抱怨和倾诉听了进去。他感到自惭形秽又终于觉得可悲,尤其是在船真正出行,多年以来的微弱愿望真正实现时,他才如初梦醒一般感到愤怒且不值得:他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浪费时间?海因茨.席格纳斯有哪一点无可替代,在南方的学院,他还未生变故的年岁里,这样漂亮的年轻人不是应有尽有?他甚至有种极强烈的报复和庆幸并行的情感,想要在下船之后就同他分道扬镳。在此种情绪中他回头,视线里正有一个举着阳伞的女士,眼睛被遮蔽不能看见,只有抿紧的嘴唇下有一圈肉色的阴影。他见了她的样子,语气中带着冰冷和怀疑地问起他是否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没有否认,将身体靠在栏杆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但你就这样丢下她走了.....如果她回来,该怎么安排....”如此怪异。数月以来他一直听闻她的诸多琐事,似乎无意之中已和她之间有种熟络,紧密的关系,但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真正提起她的下落。他从来不觉得她真的已经死了,但也不觉得她会回来;没有尸体,讣告,墓碑。没有一个确切的下落,仿佛走丢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野外的白羊。从来没有警察来到越过海滨道的这一端,来到那座房门前问起她的情况...他意识到实际上在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如果没有巡逻的警察,那条海滨的通路,连同宽阔,白浪汹涌的北方海景都像是被包括在那座房子里,因为周围往往只有那个学生一人;而他的生活实际上是那么孤单。似乎为了加重这种印象,他几乎诚恳且明快地回答,很努力,才能辨别其中的一丝哀伤,“她不会回来了。”“但她在哪?”他问道。“我不知道。”学生说,“影子在照看她。她怎么被抓住的,我想不出来。我也见不到她。”
他沉默不语地看着他,而难得一见,他忽然收敛了那副既愉快又乐天的样子,双手撑在栏杆上,将头低下去。这样一来,他脸上的表情除了昏沉的海面,谁也没法见到。气氛极度压抑的时刻,一阵风却从船尾袭来,先是卷起了他的衣领,一时遮蔽了他的视线,再将他学生的脸从水面上抬了起来:他原先正默默吞咽他恐怕很长一段时间连她的影像或许都不能看见的事实,现在却又露齿而笑。因为不远处那女士的帽子被风吹翻过头顶,现在正挂在一根旗杆上,飘扬在船尾,手却不能够到。她的面孔仍然模糊不清,发丝和衣带的皱褶却一齐生出一种色彩变换和朦胧的生动来。冷不防地,教师开口问他——海因茨.席格纳斯,他问他是否觉得她是美的。
“美?”他犹豫一下。“不。”
“你母亲?”
他斜睨着他。这回犹豫了更久,但总归,答案没有显著变化。不....起码应当是不。他模棱两可地说了好多个理由,却从来没有提及肯定的词汇,直到最后,他实在无法自圆其说,只好取了一个折中地带:也许很接近。但仍然是不。究其根本,他之所以无法认为她是美的,是因为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是丑的。他没法一次只让一样东西诞生...他在这样的问题上虽然多有纠结,但考试却很少使他费心,等他们到了南部的一座大都市,他很快就通过了考试,得了一笔奖学金。那些财富因此也不再用得上——他自己则承认这笔钱实际上帮了大忙,因为那不是种通用的财富,因为它虽然丰盛却过于隔绝和孤立,在财富更多由于交换而产生的地方它乍一看会失去效应。时间要起到埋藏作用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因此一笔助学金既让他不愁钱财,又不过分引人注目实在使人欣喜。教师在船上承诺不再同他交心或同行,却最终发现无法将他疏远。他给他同人交往的建议,自己也嗅闻着南方城市中的风向,企图以潮流的方向塑造他的行为举止,但他一如往常,既不直接将他拒绝或表现出任何厌烦,只是在他说的时候坐在一边不发一言地听着。于是他似乎无论说些什么,如何运用手势和身体地动作企图以教导的形式呈现,都只像在像他倾诉一个未能达成的愿望。海因茨是个漂亮的许愿池;教师有时不仅深感挫败,他看见他修长且灵活的身体和闪亮的眼睛,想到一座带有装饰的喷泉:雕塑和水底的硬币都还完好无损,充沛丰满,池边却破了一个洞,喷泉早已颓败,水流也无法流动。如果他希望,他自然和各式人交往,学院的竞赛,他要他同过去的名人争夺同一个奖章,他照样能交出像样的作品,却似乎注定,他即使被人邀请同往,言谈间尽是一些“我们喜欢你,欢迎你下次还来”不乏客套却隐有真实热情的话,也像时间的灰尘一样不能同任何人或团体建立稳固的关系。自然,他现在发觉那些奖章遥远但不可或缺的基石正存在同人周围一整个世界的联系中,而根本的问题在于他自始至终对美丑没有一个确切的标准和说法。衣着邋遢,荒唐度日的人他不觉得丑,漂亮光鲜,谈吐入时的人他也不觉得美;等到海因茨休息的时候,教师带他去城市的街道中,几乎胁迫地让他睁着眼睛,视线不能游离到头顶的夜空中。一双玻璃似空洞的眼睛;他似乎是为了回应他才一时让它们活现起来,而在移开的瞬间就泛起了一层薄膜似的光。城市复杂交错的街道和其中铸就了它的人都成了一圈灰色的圆点,而最美和最丑的东西也全都混为一谈,不分彼此了。影院或者剧院,如果他提出了要求,他自然会陪他去,不管他实际上被安排的工作有多繁忙。工作的多少和内容对海因茨来说似乎都没有特殊的意义,他完成的精力和时间不会变多也不会变少;漂亮的人脸和建筑映在他的眼睛里,也不比其余的形式有任何特殊或者鄙陋。教师享受着回到南方城市的感觉,却只在很短暂的时间里能忘记在他身边的怪异感。当他的眼睛从绽开的光明和人群的拥抱中回过神,他看见他,最终很清楚地明白他无法成为他期望的那样,也不能同那些镀金镶边的名字一起捧获同一只奖章。“你不懂存在的感觉。”他埋怨他,而他哈哈笑起来,好像觉得这个词很古怪似的。
仍然,他没有一开始就放弃。柯达的皮盒子相机发售之后他就给他买了一台,作为礼物送给他。海因茨很惊讶,称这件礼物既新奇又贵重,但态度实际上和平时并没有多大不同。“用来记下点你觉得美的东西。”他嘱咐他,但心里觉得很疲倦。他已经不再企图问他他会去哪里。他猜想他会企图拍下一只鸟,即使他做不到用这样一台相机记录那样活泼的东西。而他怀疑他是否会乐于拍摄不再鲜活的死尸,或者标本。他会去山谷或森林里,虽然他几乎没有陪他去过。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突然觉得疲倦异常,在将盒子递给他之后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步伐虚浮地走向最近的一张椅子。他就快跌倒,他不怀疑这点,但学生将他抓住,像握着一只很轻的稻草人一样,动作轻柔地将他放在沙发上。他抬头看着他,手上仍托着那杯水。
“让我替你拍一张照片。”他则说。
教师诧异无言地望着他;他在他面前蹲下了,始终面带微笑地望着他,没有要求他做任何动作,或者露出怎样的表情。除了最初那句话,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再对他开一次口,只是那句话在他所有的举动中也是最温柔的一类。多年以来每一次他要对他绝望且丧失信心,他似乎都像他证明他丝毫不了解他。但他对他这样温柔,而他现在又如此有气无力,需要他的帮助,难免生出了一种他似乎爱着他的错觉。同信纸上签署的‘您诚挚的’一样真诚,同穿戴整齐的男士一样平等,同奖章上藤曼的花纹一样交错又富有承诺性;他几乎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切,而当他想要开口,向他诉说内心的期盼时,他只是将手指放在唇边,向他轻轻摇头。他等待曝光的时间,岁月如同从他身体中抽离纹路,气力皆失地瘫倒在时空交错的海滩上,而他才香气,他既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在哪个城市长大,又从哪个港口出发,最终又在哪里迷失了方向,才在最后的岁月中久久徘徊在他身边。他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和名字,指尖玻璃的触感也快消失在身体的麻木中;他让他给他看那张照片。“不是现在,胶片要回工房加工才行。”他微笑着说,开始收拾那些散乱的道具。但他知道他不会给他看。那胶卷不会送出,又或者不会回来。又或者从一开始,他只是等待一次没有胶卷的曝光,从而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样子:镜子里,他只能看见他背后的衣带和从驱赶上深处的颈部。他有很漂亮的颈部;当他不动的时候,几乎就像天鹅一样。“我出去一趟。”他对他说,向他微微低下头,好像要用嘴唇碰他一下似的,但离开的意愿比触碰来得更强烈。他因此用尽全力抬起手握住他要离开的手臂。“一次,一次就好,”他恳求他,“在你离开前,告诉我我是美的。我不是因为丑陋,才被那个影子....”
海因茨.席格纳斯无言以对地看着他。过了一会他才能再度微笑,然后很轻但很坚决地掰开了他的手指,不管他如何挣扎:如此纤细,像女人一样的手指,在往上,他的腰纤细得对生产来说困难。有一个孩子给他带来了过分的痛苦,但他一直很爱他,多年以来从未离开他。他期望从他眼睛里看见自己的纯洁与美,好从无尽的自责和伤害中解脱,但他只是握着他的手,说:“我做不到。我一会就回来。”眼泪从那双无助又睁大的眼中滑落,顺着一个女人中的女人柔软而纤细的面颊滴落到他的领口中。头一次,就连这个学生也别过脸去,不忍看他的样子。为了强忍心中觉得他丑陋难堪的欲望,多少年来他抹杀了心中所有对美的念头;他是那个影子的孩子,天生就有对抗荒诞和无常的本领,但如何荒唐的心才能忍受美和丑这样混杂的剧烈冲击而不陷于麻木不仁之中?“你的故乡在哪里?”他抬起头,将眼泪和感慨都咽了下去,仍然用笑容对着他,“你总是对我说起,但我不知道方向。我一直以为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在最后回去...”
他不再回答他;她终于在疲倦和混乱中彻底睡去,身体从男士的大衣中滑落下来,被她的孩子抱在怀里,最后很轻地放在床上。他带着相机出门,将胶卷交给工坊后,很清楚他不会再回去拿,不会看到那张相片,就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他不会再看见她一样。她手指中冰冷瘫软的无力从来不曾在引起他茫然和无措上失败——他企图用微笑和担保承诺她一切都维持在温暖和稳固的状态里,却一次又一次撞上她无助的瞳孔,手臂同她不知如何摆放的身体纠缠一处:她感到自己的手臂太纤细,声音太无力而肩膀太狭窄;在他很小的时候她同他说起她故乡的城堡。白城堡,或者,取决与是否相信历史幽魂同现实的所属关系,布兰克的城堡,语气仿佛是一个被异教徒劫掠走的文艺复兴公主,在盘旋的东方噩梦中失去了对身体和回忆的把握能力。她说不出她是为了什么才坐上那艘船,来到这个港口,好像某一天她忽然羡慕起那些在讲坛上做毕业演讲的兄弟,下一刻她就已经站在了另一座城堡的门口。还不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身体,就被塞了两张黑色,棺材样的婴儿床。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它们身边,被要求不停地摇晃那床沿,直到能忘却自己是谁。一面怪诞且扭曲的镜子;海因茨。在我来的地方,白色肮脏而蜿蜒,像青蛙的尸体平铺在地上,而这里的黑色有被洗净了的石膏尸体一样的干净和高傲。影子告诉我他们是一样的,我不能相信;她的手臂抱着他,因此在他原本等待的事物还没出现之前,他就知道了一种充满轻蔑的怜爱,生发自她环绕他的手臂,被他倾斜的头颅所确认。我不能相信,但我能去哪里?她注定哪里都不能去,只能随影子宣称的命运在混乱失序中沉浮,他很清楚这点:过去,当他来到城堡边缘的草地,为了她寻找鸟的踪迹;那些六边形的雪花落在低矮的草和地毯一样的苔藓上,被他的靴子碾压出哀鸣似的哀求。他的手在眉毛的上方笼成一个遮蔽的飞檐,眼睛却眯起,看雪中的太阳。如此不知慈悲的耀眼....他似乎原本应该留下,任由她在频频回头的追寻中迷失方向。但事实胜于微笑中的说理。他说他不喜欢她——一个痴傻的‘女官员’,对自己的生活只有梦幻的期望,从无实际的判断,但他已经为了她有了狐狸的灵活和蛇的冷漠,荒野对他来说胜过房间的大床;如果她希望她在他的眼里是美的,他可以不知万事是美是丑,只在微笑的放浪中中沉沦。她离开的那天冷云低垂,城堡的门打开,他和她的另一个女儿注视着她离开,缓慢而犹豫,充斥着被那影子嘲弄的苦涩。“人的一生有多长?”他于是问布雷耶尔。“很难说。”她不乐于回答这样的问题;但他只要这样就满意了;不是一瞬间,也不是永远。
“我一会回来。”他对她微笑道,然后一路飞奔下楼。房屋的脊柱现在为他让路,门口的马流着血一样的汗。他什么也没带走,几乎很确定自己总归会回来。没过一会他就追上了她,而她看见他的表情就像一个被无头骑士追上了的旅行者。风吹开了她的头发,却驱不散她眼睛里的恐惧。“海因茨,”他母亲说,如梦似幻地,充满了自己听出的恳切热望;但他早就听出来了,“你来干什么?”
“和你一起走。”他说,牵起她的手。她像个小孩似的被他牵着,肩上的披风没有脸色苍白。“一起走?”她重复他的话,“但是你能和我在一起多久?”多久?“尽我所能,妈妈。”
妈妈。他这么称呼她,完全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好意,要劝说她卸下自己的防备;甚至那天他们离开时,他手臂的力度都颇带哄骗意味的殷勤;她容易受骗。但那天没有。“这样。”她则回复,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放松且满足地,仿佛所有的疯狂和痛苦都在刚开始的预言中就结束了似的,“那你会陪我一起到坟墓那去。”他看着她,她则纠正道:“你在坟墓外边。我在里面。”她的手指对他比划这个情形,因为自己的笑声而颤抖,眼泪顺着月牙形状的笑容涌出眼眶,他也用相像却含义完全相反的笑容回望她。什么也没能带走,诚然如此。马在草地的边缘就被他放了回去,几个眨眼就被雾气吞没,不见踪影,他的手同撩起沉重纱布一般,将最远处的边境也尽数驱散。“多可怕。”她说道,“你不害怕吗,海因茨?我恐怕那个影子一定会惩罚你....”他揽着她的肩膀。“有那么一点。”她想要说什么,但已经无话可说,一会后因为眼前的景象而惊惧万分,哑口无言:城堡最内层的村镇看上去一片安宁,正增添她的不惯和恐惧。但,不。他不害怕。美丑随心愿消失,恐惧也同放纵一道归于虚无。她什么都害怕——当她抓住他的手臂上她害怕迫近的疯狂,因为人来人往脸上的平静祥和而感到无所适从;他不是没有痛苦,只是他几乎什么也不害怕。她发了疯,很多年以来:从她离开黑城堡开始,到最终回到白城堡为止,她期望自己是个年轻的男人,就像她最初离开故乡的时候希望的那样。过度的希求使她焦躁且颐指气使;她忘记了他是谁,以为他是她的仆人,学生。她忘记她有个儿子,只记得内心里一个深刻的愿望,让她穿上男士的衣服,在皮鞋里塞上木块,肩膀上垫着木条。镇上的人认为她是个疯女人。他‘父亲’记得她,因此她现在终于应该变得富有,无忧无虑,但已经于事无补。他并不焦躁,等待着带她去到南方的时候。夜晚,月亮照射进房间的时候,他回到城堡...她的脸上就有一个时间的年轮。一年后,两年后...今天,明天。现在。
现在。他二十三岁的时候,抽了一个夏天,带他那个生了病的教师去到那座都市外的小城镇。小城镇,地图和年鉴里说道,但它给人的感觉接近于一种蔓延,松散,无法被聚拢的庞然大物。往南是沼泽,而穿过城镇,就是东部的海岸;同一个现代化的大城市只有一墙之隔,却天差地别,被层层叠叠的白色房屋拢向一个颓圮,混乱的高处。它全是蓝色和白色的,尤其在夏天。黑色被闪着蓝光的土壤掩埋,但见到它的瞬间,他就想起自己的故乡,因此一个居民见到他,说的话不让他意外:一个北方的孩子。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他考虑自己该说些什么,那教师却扯住他的袖子,向他摇头:“走!我不要在这里。”他的声音变小也变高了。“它真丑啊。这个人也是。”他的手指着他们对面的这个人。“这是我见过最丑的人。”但他分辨不出来,只看见一个笑容从他脸上浮现:“一个被影子所诱惑的女人,现在回到这里....”话音刚落教师惊叫起来,抬起手似乎要击打他;但手臂最终未能挥出,来人也一边哼着歌一边欢乐地走远了。 在这里创作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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