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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这件事告诉了布雷耶尔,艾莉莎却显然没有告诉马克西米利安,以至于当他同他妹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首先表示的是对他们之间一个没有赌注赌局的初步认输。她刚刚洗了头发,炭黑色的头发难得解开披在肩上,手则拉开门好让他进来;之后他们一人各坐了一张椅子,而她用毛巾擦拭着头发,无色的眼珠看着他,但在火光下几乎显得像不曾盲目。这场景如此难得且温馨,有一会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善意且愉快地打量她,直到她首先提起这件事。“你很可能是对的,关于喀斯普尔女士,”她同他说,“我不记得有什么‘女官员’比她在到来之后更能显示出良性的变化。她几乎看起来很习惯,甚至自如。”“那倒奇怪——虽然我认为也许是她性格之中的优点,”他回答,“她实际上在一个很严重的方面被困扰,我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既然她没有自行解决的话。”他对她性格的体察致使他说了这些话:她既擅长克制自身灾难的溢出,这样蚂蚁就不会蜂拥到渗出的糖浆上,另一方面;她的高傲。人容易误会布雷耶尔.席格纳斯高傲而难以应付,实际上她却丝毫没有这样的特质,相比之下,他对没有人对艾莉莎的冷漠评价以傲慢持有新鲜的观察态度——他认为原因在于她的傲慢朝向了诺尔,而对于本地居民来说实在难以理解。“我难以想象。”布雷耶尔说,“她刚刚到的时候看起来很紧张,现在却很自然了。”他哈哈笑起来,因她眼睛的观察颇感趣味,向来如此。在其余人眼中的苍白在她看来是一层致密的黑色颗粒;她描述,他则只能描绘自己那个版本,而‘美丽’,另一方面则体现在皮肤的流动性上面,通常来说越是美丽皮肤在她眼中的流动就越是自然,简直像水中的漩涡。她的眼睛是他见过的东西里最让人想探究却实际上无法做成的那一种,光是想象其中的景象就让他乐不可支。“他们说她之前就像个男人,现在却像一个美丽的女士了。考虑到她最近经历了些什么,实在让人好奇他的想法。”他说完这话她微微坐正了,“怎么?我以为一切都好....”他耸了耸肩,最终告诉她这影子勒令她只能吃生肉。“生肉?”她显然也想到了厨房的事。“噢。怎么会这样?”“她餐盘里的所有食物都是生的。”他解释,“我甚至好奇——实际上已经有许多天我和她一起进餐,会不会出现一把生麦,但没有。抱歉。”海因茨.席格纳斯自知调侃胜过了恳切,摊开手掌以示道歉。“但不,你不用担心,亲爱的操心鬼,她毕竟没有和她的未婚夫说,我猜她自有安排,只是多少我得告诉你一声:我认为你是对的。”她的担忧里不禁混进一丝对他的无奈,鉴于这情景实际是两人互相认输。“她确实很适应这里...不过她对诺尔太傲慢了——傲慢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词,虽然不是那么准确,继续他其实要求的未必是恐惧,不过,总得来说,她对他的看法会带来很大麻烦。”
“看上去我们的想法对调了。”她这么说。而当晚他同布雷耶尔道别之后便在楼梯上遇见了他们谈话中的女士,正在烛光照耀下他首先看见的便是她唇边的血色,像是刚刚吃了活人血肉一样,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确实吃了血肉。“晚上好,女士。”他取下帽子对她行礼,而她的绿眼睛现在几乎同他们的一样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到火光从中退却才对他说,晚上好,简短而仓促。“您去用了餐?”他问她,而她在片刻的面无表情后几乎轻松地笑起来,“我一直觉得在这个地方礼仪形同虚设,是吗?”他则同样愉快地低头看着她。“我很高兴终于有人这么说了,这毕竟是个显著的特点,却很少有人说起来...”“没有,的确,”有一会她像在同自己说话,“贫穷的地方有自己的规矩,富裕的家庭设计礼仪,这地方什么也没有。”她伸出没有戴手套的手指去擦拭嘴唇边的血液肉汁,距离这么近,他甚至闻到了那显然不让大多数人有食欲的腥臭,然后她同他承认:“实际上是呕吐。”她的手指上有肉色的粘液,“我认为我没有办法在醒着的时候将它们吃下去。”他注视她一会,而她没有看他。最终他指向他们所站立位置的上方,阶梯同黑色巨蛇般盘旋,“也许您知道,在往上就是 他 的房间,纯粹出于对这情况的同情,我要说您不妨上去一趟,他现在应当就在里面。”“ 他 ?影子还是人?”他很直白地因为这个反问笑起来,她从最开始就因为能够问出一些好问题使他乐意与她谈话。“非常准确的问题,女士。”他做了个手势,“从根本来说没有差别。”但最终,她再次拒绝了他,甚至提到了他最小的妹妹。“消息总是没有顺序地来到我这里,”她说起这话好像在谴责他有意引诱她进入陷阱,“我是不是应该为提前从那个小女孩那里得知这个规定——和礼仪无关,显然,不如说是野兽的领地感。她告诉我夜间没人应该靠近那个房间。”“什么!”海因茨.席格纳斯摆了摆手,“您不要误会我。这是很了不起的,您能从纳西那里得到什么话...”“她说的很多。”她这么说,他则颇为欣慰地笑起来,“说明她喜欢您——不管怎么样,虽然这是真的,但也许应该提起这个规定大部分时候制约的是纳西本人,如此一来她会向你提起也好理解。不过最终, 您是要进入那间屋子的 ,不是吗?”有一会她没有回话,而在张口的时候,又被另一阵声音掩埋:他很惊讶地听见那琴声又来了,既清晰又暗示明确。声音随影子一路攀上高层,而她的嘴唇因此合上,最终替换成一个满意的笑容,形同对他提议的否认。“看来我们没有必要在这一点上起争执,”现在,他们的眼睛都朝中央的空洞望去,而那些单调重复的音符则在空中同灰尘一样盘旋,“显然 他 不在房间里。”而显然,这些音符会成为她回避她那未来丈夫的路标;这是首他重复听的曲子,几乎同血流一样淌在身体里。“我们的父亲去世之前,他来弹这首曲子。之后则是 他 。在这里生活您免不了要反复听,您还喜欢?”她的头轻轻晃了晃,一时间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似乎在一种突如其来的眩晕中放弃了否定和认可;眼中的火光随风的指令摇动。“我听过这首曲子,”她告诉他,“在我出生的地方他们叫它‘眼泪’或者‘夜路’,取决于选择的节拍。”“那倒很有趣!现在它该叫什么呢?”他询问道。
“‘夜路’。”艾莉莎.喀斯普尔则回答。“他一次也没有弹过‘眼泪’。”
“很应景。”他评论。“实际上,那我应当没有听过那一首——现在这首就是我们听过的全部。”之后他们同曲名所述走上不同的夜路,一路上他伴着这熟悉,单调却悲哀的曲子下降。倘若那首曲子更慢,那一定编排得让人心碎,起码他会在里面好好喝上几杯。但他的‘夜路’没有走完,曲子已经完结;他离底部还有两层楼,而不知怎么,他猜他一定能遇到这个男主人,虽然不确定是在何处。但他没有。他没能遇见他,却自发地去找了他。海因茨.席格纳斯一点也不担心他没话可说:他可以询问这个男主人即将结婚的心情,并暗自琢磨实际上新娘已经吃了十五天生肉的事实,不妨暗中觉得好笑。正厅的琴凳已经空了,而走廊中没有任何脚声,他正要放弃,忽然在一道门中瞥见一扇巨大,明亮的窗户,而那个男主人就同被月光照亮的雕塑似地站在那里。“马克西米利安!”他喜出望外,感叹自己真是好运气;背对着他的人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直看得他愣了一下;但眨眼间那人影就消失了,剩下他脸上的一滴眼泪留在海因茨.席格纳斯消逝的幻觉中。 眼泪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阴影和鲨鱼咬着渔船一样缠住他的脚,他才回复一贯的表情,又跳又笑地和他道歉:“瞧我啊!”他笑容满面,发誓要将刚刚看到的一切都忘掉。“他全是你的;我一点也不要,什么也不想。是你的,都是你的。”这男人蹲在地上,将自己的手伸给地下的阴影,让它咬出血来以示自己的诚意。“好影子,”海因茨.席格纳斯说,“谁敢和你争?”之后他放他走了,只在手上留下一个伤痕。血固然很快消失,落入地砖中就被吞吃不见,另一方面,他在回到自己房间后意识到有样东西被他带走,而等了许久也没见影子来征收,于是便不再等待,进入了睡眠:那滴眼泪被他记住又携带进梦中,随后甩落到某个水池中。他梦见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月光下的眼泪像阳光下的露珠,而他在阳光照耀的回忆中露出一个略带遗憾和悔恨的微笑,已经察觉到这或许是种未来;他原本不该私藏这样的东西,但那影子出了纰漏,因此最终它被带进梦境深处,再也不能被夺取。婚礼当天这个男主人穿上了一件影子叫他穿的裙子,仍然弹起这首曲子,而由此他就回忆起那滴被扭曲的眼泪,就像这件洁白,沾满了污蔑和亵渎的裙装,原本应该属于一个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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