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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认为她对他的态度是礼貌中夹杂古怪自然之至,因为清晨来临她的表情变得和她最初见到他时一样,礼貌却疏离,而他虽然没有抱怨和委屈,却在某些时候流露出失望。“早上好,亲爱的。”他会说,坐在床边,身上穿着一件衬衫;她的上半身是赤裸的。他温和,好奇地打量她的身体,而她面无表情在他面前将衣服穿上,头发披散在肩上。这时他会凑近,冰冷又柔软地在她的嘴唇上吻一下。“让我帮你梳头——你愿不愿意今天梳我的这一种...”他提出这点,完全是玩笑,她却在一次询问中同意,因为他们的发型原本就相像。他们告诉她从一开始,这个黑城堡的男主人就梳着一个已婚女士的发型;男主人,或者,大家长。能感到这个词语的荒谬,倘若见到这对同一对会咬人戒指发誓的夫妻,在镜中又像同血的兄弟,下一刻又像整理仪表的母女。已经知晓世界的残酷无情,后者情谊更因都已步入婚姻而深厚。一个有权势的男人,居民说,年纪轻轻,已经是黑城堡的父亲,但她觉得影子确实招人妒忌:他的妻子世上难寻。“这样如何?”他询问她,而她轻轻地转过头,打量那繁杂的发束和侧辫。“太紧了点,但没有关系。”她同他说,“其余都很完美。”他扎着这样一个复杂的发辫,白天成型,夜晚又散落,落在她的肩膀和手臂。他的手搭在她的腹部,她的头则靠在他的胸口;他们都很清楚他们在互相的身体上寻找什么。言语纷纷从顶层降落,有人说这个妻子抱怨丈夫像一具尸体,这个丈夫则埋怨妻子在夜间越是热情,白天就越发冷淡,仿佛身体和灵魂他只能得到一个。而她想他在等待什么,从婚礼的第一天直到今天。整整半年已经过去。“你们两人今天真是般配。”海因茨.席格纳斯笑眯眯地开口,正在他们下到大厅的时候,“有时候我觉得你比阿尔托更像他的双胞胎兄弟,夫人。”他同马克西米利安打了个招呼,之后却凑在她的耳边,对她说这句话。“你们两的关系这样好...”而她的丈夫则微笑着看着他们。“说起来,哥哥,”他之后侧过身寻找那个刚才被他提及的人,“我似乎自始至终没有看见阿尔托。”“他出去了,就在刚刚。”年长的那个笑容满面,而他闻言回过头来,在她面颊上轻柔地吻了一下,之后越过她向大厅的正门走去。“我一会回来。”他放开了她,同被水流携带走的木条一样,而她放了手。“你认为如此?”她注视他的身影消失,再若无其事地进入他们未完成的对话。现在他认真且玩味地看着她,审慎又细致地,“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亲爱的。”“怎样的方面...”她则皱起眉头,而他轻轻吹了声口哨;琴键响起一声,她下意识看向大钢琴的方向,视线在碰到那个盲眼女士的身影之后就收回,海因茨.席格纳斯在此期间却已经揽住了她的腰,“您乐意?”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换来了一个心领神会,只有友好和理解的笑容,“是的,乐意之至——实际上是个您是个很好的舞伴。比他要好,特别是在这样的节奏下。”这盲眼的弹奏者有相当热烈且娴熟的弹奏方式,一方面,她的丈夫却只喜欢慢慢摇晃。“拜托,夫人,我会以为你在同我炫耀!”他高声笑道,迈出了一步。摇晃;舒缓又漫长。“更多细节,如果您方便透露...实际上,你们看起来比传闻中关系要好,现在我更要这么说了。”“我很难描述。”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微笑。“那像是描述一件你不太喜欢的事。”“您的表情可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他理所当然如此回复;她的表情毕竟被他看见,而在这瞬间那笑容就消失了,“幸福——那几乎是。无论怎样,也许您只需要好好享受。”一曲终了,他询问她要不要换一个舞伴,她摇了摇头。“怎么,我就要怀疑您喜欢我了...”她自己也奇怪,“我没有自己想象地那样讨厌你。”话语诚恳,引起他的微笑,“我当作一个夸奖了。”他们跳了三首,而第四首时门被打开;那时她正在想,她不喜欢跳舞,而她之所以乐于当海因茨的舞伴,是因为同他跳舞她感觉不到那样的不自然和眩晕; 他们几乎不像在跳舞 。“啊哈,”他朝她身后看去,声音替她解释了情况,“瞧我可怜的小弟弟和一条落水狗一样被拉进来。”“他回来了?”她问道,完全无意,而他点点头。人群分开,混乱,她于是知道这点不假,海因茨却将她带离了门边。“他看来是去送那些出行的人了....”现在,她感到自己不是真正在意阿尔托.席格纳斯失踪的缘由,但他的声音只是继续,像卡珊德拉喃喃的梦呓一样,只是显著地更狡猾些。“已经是最近的第四批了。他是在为你们的新婚制造良好的环境,我猜。”
“我怀疑...”她要说,但他在她张开嘴唇的时候就放开了她的手。她有一时的眩晕,甚至没能看见他的表情;盲眼的女总管忽然换了首曲子,将第四首拉入了一场突兀高耸的急峰里。她经过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手,全都在看见她之后就很快低下头,很快就知道了原因为何:他回来的时候就带来了影子,而他的前来又总是带着自己张扬,傲慢的组曲。她看见这影子的痕迹在人群中穿过,拆开手臂和肩膀,最终在她面前也短暂停留。他停留,与她对视,最终离开,期间她不免听见一声嗤笑,而之后乐曲的声音同尖叫一样响起,让她再次被包裹在人群中。他经过时传递了不同消息,她猜有些人接到的是‘别停下!’,而另一些人接到的是‘热情点’,晃动的身体使人数看上去比实际多,裙摆同手臂一样颠来倒去;不一会她就开始头晕。他对她则说,‘等着瞧’,像往常一样。美好的环境——如果海因茨指的是人数变少,影子显然只通过一个把戏就再次创造出了更胜原本人数的热闹场面,即使只是虚幻。“女士。”“女士。”“喀斯普尔女士。”“夫人。”握住她手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嗫喏这几个词,将她的手放开又牵起,只让她晕头转向。“男主人在那儿,在他弟弟那儿。”我送您过去?但她怀疑说话人是否得将她甩过去。“不,还有他的妹妹...她才是那个喜欢跳舞的。”但她的顾虑总在被交换之后才说出,所以她总是说给交换中间的空隙听,或者,那个影子;这些跳舞的人已经注意到大厅随时间流逝变得灰暗,光明只随乐声的激烈越发微弱,倘若仔细能在音符下听见牙齿咀嚼的声音。他一口口咬着光明,而现在他们领悟了今晚那个盲眼的女总管被选作了演奏者的原因。疲倦和黑暗携手并进,无不令他们担忧摔倒和碰撞,却没人能无视他的要求停下来:那些乞求光明和安全的声音不绝于耳,她即使一言不发,仍不免在这之中又被交换了出去;灯彻底黑了,像太阳忽然被掐掉一样。“劳驾。”她抓住一只手,请它的主人帮助她,而他接住了她,手指紧紧握着她的。她不说话了。“艾莉莎。”她不该惊讶影子能创造出如此浓烈的黑暗,但她的确除了他的手以外,什么也感受不到。视觉与其说是被蒙蔽,不如说是被关闭了。“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尽管情形显而易见。“他的游戏。”他温和地说。“难道即使这样了,我们还不能停下来?”“我猜不能。”而在这一声中乐声再度变换,他似乎既觉得无奈,又觉得这件事有几分可爱地笑了一下,“现在你知道了所谓...转圈圈的优点。它实际上是有的。”手现在扶住了她的腰,嘴唇则靠近耳朵,“你和我说过,亲爱的...这首曲子在你们那里的名字...”“‘夜路’。”她没能掩饰声音中的颤抖,即使她回答得又轻又快。这样一首曲子注定使旋转和摇晃的过程变得非常单调,但他没有开始,只是靠着她。“如果实在是太暗..”他显然误以为她在害怕,事实上她只是感到古怪,因为一个动作已经显出和海因茨的完全不同;又或者那确实是一种害怕,只是不是对黑暗的。“不。”她催促他,“开始吧。”人群已经开始撞着他们。但诚如他所说,实在太暗,面孔和形体完全被遮蔽,剩下倒地和撞击的声音清晰。他没有动作,只是靠着她。“这回你来带着我吧;我听说过你的抱怨。”她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甚至有一瞬间怀疑他喝醉了。“我没有喝酒。”他只是回复,温和又轻柔地。“我会让你摔倒的。”她说。“那无所谓。”他则回答。“如果我们没抓住彼此,那就摔倒吧。我想不会有什么事。”他固然是对的,因为影子不会让他受伤,但刚开始她就晕了。也许她实际上喝了点。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在黑暗中踏出被影子默许的步子,而他是怎么离她越来越近的。“经常有这样的事?”她问道,而他不可否认地从嘴唇中发出气音。“嗯哼...”那实在像他喝了酒,或者除了什么事有点反常——通常这样的声音只有海因茨能使用,当他们跳这支舞的时候,她却只是反复用酒水来解释其中的满不在乎和活泼。“没有。亲爱的,没有。我猜他今天很兴奋,或者,有什么事要说,”现在,她感到他的嘴唇几乎就在她脸颊的边上;她没有闻到任何酒精的气味,只有一种从户外归来的冰冷芳香,“让我们等等看。实际上,我想我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嘴唇的弧度让她感觉到了那个黑暗中的微笑。艾莉莎——当他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再也没法带着他们两个人前进,将手递给了他,然后那个弧度印在了她唇瓣上。没有疑问,因为他带着她旋转,而其中只是吻着她的嘴唇。第一次,第二次。此前从未有过。“那是什么?”等他暂时放开她,她问他。“什么?”他好像有点迷惑似的。“我只是在吻你啊。”如果你很反感...她摇摇头,没有放开他的手,身体的颤抖却更明显了,“那个消息。他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这问题让他很高兴,她感觉得到,很快又看得出。黑暗消逝之前他最后在她的唇瓣上咬了一下,令她回忆起了一个已经从记忆中消除的东西,无论如何不能被确切找到。等灯光亮起,她在明亮的炫目中看见他似乎沐浴在一层蜜糖似的色彩中,脸上的表情也让她感到熟悉。“等一会...”他小声对她说,而在眨眼间,又和平常一样了;他走向那架钢琴时已经像那影子美丽的妻子。“我希望这对你们来说是个好消息。”他到了那,而演奏者也停下,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他,见到他手上抬起的戒指,再往上,是脸上的微笑。他们听他说话,而声音也如往常,既温柔又和蔼。“他告诉我他决定给予你们所有人自由,就在一个月之后。”
有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音。她也看着他,听见脑海中血流的鸣响...她还没有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直到他再说了一遍。“所有人——包括我的影生亲族。没有期限。”说完这话他很快就走回人群之中,似乎根本不好奇人群的反应,但他的身影一没入,其中尖叫和欢呼就来了,像街坊中出现的爆炸,之后才是哭嚎声,阵阵蒸发,进入人的呼吸本身。有一会她没有找到他,陷入了比之前都更疯狂的混乱中:没有人再看他了。自由显然盖过了影子给予他的头衔,而她看见那些影生的后代无一不面无表情地待在原地,同纠缠而起伏的人群显出鲜明的对比。她以为他应当和他们待在一起,手臂却在她想要找出一条道路的时候被抓住。“艾莉莎!”她惊讶万分,而他差点将她抱了起来。她什么也说不出,只看见他的眼睛看着她,其中的光彩闪耀,仿佛此前她并不真正认识他;又或许唤醒了更早之前的什么记忆。她不知道自己的微笑,而这个表情显然宽慰了他,让他将额头靠在她的额头上。“我以为你不高兴,那可让我着急了。”他说,极为愉快地,“现在,这里就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好像应该询问这反常的原因,最终却只是用手指攥着他的衣服。“是的,是的,”她自己的声音说,但它已经不属于她,说着她不确定的话,“这太好了,几乎不像是真的。我们都已经等了很多年...”他听了这句话之后就真的将她抱了起来,仿佛她还是个孩子而身体没有重量一样,眼睛则看着她。她的手臂和颈脖都没了力量,听到他也轻声叹息,“这么多年。这是个好消息,对吗?”她微微地点着头,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而他说那么今晚你会对我热情一些,因为当我们都醒着的时候你对我这么冷淡。“我知道要你爱我很困难,”她无意识地,饱含挣扎和痛苦地摇了摇头,但他只是说,在那被自由和狂喜充斥着的大厅里,声音就在她耳边,“但今晚爱我吧。亲爱的,就这么一个晚上...”她很感激他在亲吻里结束了这句话,这样,她就再也没有必要回复了。她的手抓着他的头发,指节周围的血管有愤怒一样的瘤,而他将她抱上了那除了影子和幽灵谁也到不了的顶层,伴随着阵阵赞美着获释和解放的欢乐浪潮,几乎压过了他旋开门时壁炉中的热浪。热情,一方面是这两具身体的异常,但伴随他的叹息和呻吟,她感到它像伤害一样穿过她的身体;她的手抚摸着他的背,期望这一回她会让他先睡着,最终却无可避灭,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一前一后地坠入沈眠中。梦中他们总是分开,影子牵着她的手,告诉她这个晚上他在她的身上种下了悔恨;就好像她已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怎样的悔恨...”他没有回答,只用那只漆黑,柔软的手抚摸她的腹部,触感像是亲吻。她醒来的时候流着泪,而她丈夫极为罕见地,仍在梦中。她因此知道她是在这个夜晚怀孕的,而因为这件事只在梦中发生过,所以那注定是个如同梦幻一样短暂的生命。她的孩子;她的嘴唇轻轻颤抖着。 他们说那女人很年轻时就就死了...所以她没有一个孩子。 但当他也醒来,她只是闭上眼睛,任由他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他们的身体都是温热的,而整座城堡也快乐欣喜,仿佛一场真正的婚礼,让两具尸体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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