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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叫他闭嘴。闭嘴吧,你这只是等待着的家伙。“从最开始我就没法回头,所以别再说蠢话了。”而在她这话中我睡了过去,因此也像被人责骂似的,怎么都睡不安稳,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意识同在 赶着一条夜路一样清晰 ,之后像掉进深洞中一样,在一片坠落的头晕目眩中醒来,发觉自己在一个从没见到的地方:我看自己的手,差点吓得丢开手边的东西——老天,这是双女人的手。女人!你千万不能做女人,所有人都知道,她们受人尊称时也被人看不起,一万本传记只有一本是关于女人,还不是妻子就是情妇。此时意识尤其诚恳,我不仅将我心中对我那素未谋面母亲的困惑托盘而出:倘若你知道我最爱的不是你,你是否还会生下我?你可能觉得这论证怪异,因为我毕竟从未真正见过她,一早...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就将另一个人当成了我的母亲。但我知道你在世上最爱的人是个女人的危殆,也知道倘若我真正爱她,一定恨不得将这世界都烧个一干二净,因为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受的侮辱和误导,明白她的心安理得只有从奉献中得到?我不敢想象爱一个女人应当做到的牺牲,也不敢想象做一个女人究竟是怎样扭曲困惑的痛苦,因此现在看着这只纤细柔软的手,我梦中的对话者都为我的反应吃惊。“你怎么了?”这些女人无不穿着宴会上的长裙,同眼前灯火闪烁的大厅和称,而我自己也自然穿着可笑,让我只想闭上眼睛。但这身体并不真正受我控制,而是顺应梦境的心意,让我的眼睛不能闭上,嘴里也不能咒骂。我听见这声音就同我记忆中一样不见情绪且冰冷;这身体开口,已经使我心灵震颤,不敢相信眼前情景:“这男人是谁?”她已经这么说,随她站起身,走到拱台的边缘,我就将那个站在窗边的人看见了。“那是布兰克的儿子,你不要靠近他;他父亲可难对付了。”这身体没有动。“他没有自己的名字吗?”她问,而其余人想了想,在阵阵笑声中说他也许真的没有。“没人记得他叫什么,似乎他就是布兰克的儿子;而这就够了。你要不巧碰见他,需要问个好,叫他‘大人’就是。”这些人叫她不要下去,但她一句话也没有回复,安静又迅速地走了下去。她每走一步我都因为她身体的渺小和衣裙的繁杂而晕头转向,深感我认识的这个女人身体脆弱和心灵固执;我已经觉得自己愚蠢,只隐约觉得她有如此倾向,或许比我精明,但当她走到那个人影背后的时候,我终于知道我俩都一样无药可救,谁对那反对理智的痴傻都心知肚明又不曾逃避,明知应当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看见了这个人。我们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在这梦中他转过头来我只感到荒唐不已地笑起来:我怎么会幻想过我会有一个妻子!这就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而没有任何理由叫我背叛他。十四年前我爱上他时就知道他为了这个身份的风险和牺牲无与伦比,现在才来探明,带着一个傲慢男人在自我陶醉爱情中的唐突。但她爱着他怎么会比我少,见到这场景我就明白:在那扇窗户下他对她微笑,半个身体都隐没在夜色中,丝毫不被大厅中的火光温暖,那表情仿佛看见了一个迷路的人,要将她宽慰一样。但,上帝啊,我简直用无形的身体哭了起来,救救他吧,我是做不到也没有能力的!一个连爱这个女人都做不到的人,怎么能从那不知名的枷锁中拯救他...“您好。”他对她说,“我有什么能帮您的?”“你听起来像管家一样。”她则回答。“我本来就是这里的管家,他们说的很对——只是我是个糟糕的管家。”他轻轻笑出了声,总是听起来在为自个道歉。“但他们说你是布兰克的儿子。”他听了这话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我是。如果您找我的父亲有什么事...”
不。我听见这女人打断了他;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终于让他有点儿困惑地上前一步,好像担心她出了什么事一样。“我找你有事,先生。”而她告诉他,“他们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因此容许我冒昧直接询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见他笑起来。那是个纯粹,带着点伤感的笑容。“马克西米利安。”他伸出手,而这身体也将自己的手交了出去,因此没有亲吻或者行礼,他们握了手,然后交换了彼此的名字。“您的名字?”她回答了他,而他说她是他的一个表妹,虽然他们年龄相差很大,而她母亲又不经常来这城市,因此彼此从不认识。“您就是艾莉莎。”他说,而我知道她的思绪已经到别处去了,“我父亲同我提起过您和您的母亲。你们在外一切还顺利吗?”“你比我大很多?”她再次平静地打断他,三番五次在我面前显示出对圆滑和礼貌的怠慢。因为他不会在意——他在意的实在太少。“啊,是的。您也许看不出,喀斯普尔女士...”他回答她,“我的年龄和您父亲差不多,我们以前在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她接受了这点,轻而易举地,甚至让他觉得有点意外。但她只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开口,语气如常,只是眼睛不肯放开他。“那么你也用‘你’称呼我,这很正常,对吗?”“是的,是的,”他显得吃惊,“当然,喀斯普尔女士...”“既然那样,”她则继续说,向前走了一步,差点就把他逼到了窗户边上,“叫我艾莉莎。”“噢,好的。”他说,“艾莉莎。”就这样她不再说话了,眼睛却还盯着他,像等着什么许可一样。现在他露出那样熟稔的微笑:他很容易察觉什么时候有人需要他怎样关照。他只是不习惯别人来关照他。“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虽然很少有人这么叫我...”“马克西米利安。”她则说,嘴唇有点儿打颤。“是的,我在这里。”他微笑道。而她叫了第二遍,第三遍;他回应她,好像在玩什么游戏一样。
马克西米利安。在这声音中我醒来,看见我和她都侧躺在那张长椅上;她没醒来,而我好奇她做了什么梦。我好奇她如果梦见了我的身体,是否会享受做一个男人。“你不应该进到这房子里来...”正当我好奇这事,声音从门口传来,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不露出身子,只听着这谈话,思绪还恍恍惚惚,像在梦中。“我不知道我竟然没有资格进你的屋子了,何况这似乎还不是你的,是吗?”他不说话了;而另一个声音我今天早上才听过,正是一阵从面具下传来,轻微受抑制的声音,同被火炙烤过一样嘶哑。“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知道。”他回答,过了一会他才说,也许很长时间他都不会再回来。“我肯定你听到了传言...她还年轻,产生了那样的想法,你不要在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意。”他的对话者显得愉快,“你反倒应该担心担心她,这么年轻又冲动的女人...但当然,我不会阻止你的。你们婚礼结束后就可以到城堡里来,只是别用那些吵闹的声音烦我...”“不。”他告诉他;我坐在那扇门后面,感到自己的身体没了力气。有一部分,我想告诉他别说这句话,但这话里有那么深的颤抖和悲哀,谁有资格劝说他停下这话:“我会离开这里——即使我没和她结婚,我也会离开这里。”最初那声音甚至有点激动,但很快就转化成了哀愁,“你不必被那些嘈杂的事烦心,我一离开,他们自然不会来烦你,不管是那些因此要你的财富的,还是要你的性命的...啊,父亲。”他很明显地顿了顿,“但除此之外,我难以将灾厄带离你身边了,即使我很诚心地祝愿你平安...”这话中的颤抖让他好像流着眼泪一样,而他父亲沉默了一会。“父亲?”他询问他,在寂静中像个引爆符。“你怎么敢?”他之后开口,声音很轻,却因嘶哑格外刺耳,之后彻底变得尖锐又歇斯底里,“该死的,你怎么敢?谁给你这么大胆子来背叛我?”‘背叛’这个词显然彻底将他自己惹恼了,有一会我疑心他是不是在打他的儿子,四处张望有没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可以拿来使用,却发现自己连探出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一个男人气喘吁吁的空白中在那坐着,等待最终判决的来临。最终那声音来了;他听起了安然无恙,让我松了口气,心却难以平复。
“你总是说我背叛了你。”他很安静地说,“但有时我也不免想到我才是被背叛的那个——但显然这是荒唐且不负责任的,原谅我。我无论如何没有资格对你说这话,只是如果你要听我的真心话....如果你不想现在就打断我。”没人说话,于是他的声音就继续,“我有时如果想问你 你究竟去了哪里 ,或者我原本应该做什么才能留下你,但最终知道这只是沙上堡垒,不过是无稽之谈。我应该做的只有留在你身边...”“你应该!”他父亲吼道,“如果你知道就不要再废话,我不管你和哪个女人结婚,只是你不要再提想离开的事。我不会同意。”然而他只是笑了笑,接上没说完的话,语气比之前更温柔了些,“但这一切实在无以为继了。一切的一切都。如果你不想让我离开,挑你觉得合适的时间和合适的方法将我的生命收回去吧。你知道我不会反抗,”我的身体听到他说这话也僵硬不已,忍不住想要探出头看,却被一种直觉攥住身体,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要你相信我没有背叛你。”他说,“我找了你,试图让你满意。我知道你就在这具身体里,但你究竟去哪里了?”他的声音在最后一句话里明显地发着颤,微笑和眼泪,所有他能给出的都在这句话里给了出去,“你知道我爱你,妈妈...”这男人叹息道,“但我再也承受不住了。”
之后再没有人的声音;我听见马鞭鸣响,才弹出了头,感到呼吸终于被允许的快感,剧烈,畅快地呼吸着。屋内,那女人仍然安静地睡着。我现在看见了他,而他背对着我站着,手中拿着一束花——我很难想象这竟然是刚刚那人送给他的,而我也不敢再猜测其中的任何内容,因为他站在那,好像一份灵魂生生分成了两半,结成一道美丽而痛苦的光环在他头上漂浮着,而只要我眯着眼睛仔细看他站着的样子,就能在某一瞬间清晰看见那身体里存在着的一个最暴虐而狂热的男人,在军队和海上最常见。但他回过头,在天光最后的明亮中对我微笑一下,手中拿着那束猩红的花,那男人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年年如旧的温和女人,比教堂中册封的圣女更纯洁美丽。而在延申向白城堡深处的夜路里,那匹马逐渐消失,再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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