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清晨到来时北方来客中那个总皱着眉头的从床上起来,头一次不记得睡眠中做了怎样的梦,无论好坏一样模糊,惊讶于从头到脚身体中弥漫的活力。他拉开窗帘让光照进房间,眼睛则顺着光路的痕迹寻找一个水杯;他没有寻找到,而,即使口干舌燥,眼前的景象仍然让他留在窗前将这同他过往生活天差地别的世界注视,天空中的白色痕迹和蜜糖色的道路都显得崭新而具有图腾的力量,其中最奇妙的地方应当在于,他感到他似乎已经来过这里,且原本就应该来到这里。那像一种长期以来都被旁人否认为异想天开的预感,如今成真时不仅面前这些建筑和土地在他心中如图沙盒内的物件能被轻巧地推来到去,有着自个隐秘的象征意义,只等待一个医生来将其解读,他自己的心也被重重情绪交杂;他感到渴,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喜悦,期待,愤恨和无法声张的怒意。早在她妹妹死后的第二天阿尔托.席格纳斯就发现他国王只被念想却不被允许清晰勾勒的产业和家园都在成为头脑中一个清晰图景,似乎向他明示他在过去数年中对她的厌恶都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她确实是他的一个沉重枷锁以及不发耻辱。她是一个他想要职责的愚蠢和短视的集合体,而即使她也许终究不能以一个如此小而有限的身体承受如此多漫无目的的指责,现在也已经清晰:愚蠢确实是可鄙且不值得同情的,尤其是现在,在他来到了白城堡的第二天早上,于窗边看见庄园混乱但广阔的地貌时。有关愚蠢和聪慧的想法只是越发坚定;他能做的最好则是去矫正,但同绝大多数案例所知的那样,愚蠢不仅难以矫正,还容易传染,以致于他想起布雷耶尔仍然忍不住皱眉头,正如他惯常所作的那样。他抬起头,透过白城堡的楼层想象她无声无息如同已经死去那样躺在顶层的木床上,心中充满遗憾和意欲职责交杂的暗沉思绪:倘若纳西索斯会因为要离开他们在北方的安逸牢笼而发疯这事是可以预见且好理解的,要包含布雷耶尔在内却显得不合逻辑且毫无预兆。多年以来她都是冷静沉稳的化身,因此当她在雾气边缘从车上跳下去的时候他只顾着吃惊而全然忘记去拉她——他敢肯定那感觉很复杂。“你在干什么?”连他那个一向乐天的哥哥都忍不住提高声音;他打开车门而他下去追赶他。他只是看着,见到两具身体缠在一起,哭声无可避免地让人消去任何同情而只感到滑稽和厌烦。“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他了。”而他想,我的耳朵。我已经不想再听那个代词了:他。他也真的这么做,将身体收回车内然后捂住耳朵。不久他哥哥将这昏倒的女人抱进来,在地板上留下一路水渍;两人都摔倒在雨水流淌的草地上,场景狼狈不堪,他转头向窗外,直到他们的衣服重新干涸而身上湿润的泥土气味消退才重新审视那荒唐闹剧的结果,而到了那时候,北海的港口已经到了。当彻底同这影子寄宿的土地分离她只在沉睡中。他轻蔑不已的原因无非是,他似乎觉得和这两个女人,乃至整个从北方前来的亲族都荣辱与共,而他们的失态无论轻重都让他深感自责和愤怒,一部分他需要去解决眼前的问题,而另一部分,他必须承认他宁可她就这样消失在浓雾内不再回来;这个早晨,白城堡的阳光处处明媚热烈而丝毫不见北方惨淡的时刻他却也不由自主反省自己,最终认可了那一时刻他的确被接近求生欲望的本能所攫取,理智则被其牺牲。自然,未来他仍然应当和她处理好关系,而至于她的身体,他则衷心祝愿它尽快恢复如初,因为既然身体和灵魂难以割裂,灵魂的复原有赖身体的稳健,而这样一来,她的眼睛又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一双不惯光明的眼睛,几乎想让他违背天性地哈哈大笑。
“我会把喝的放在这里,你可以挑你喜欢的喝...但早晨嘛。”
这时一个仆人说——或者说,他认为的一个仆人。阿尔托.席格纳斯回头的时候看见夏兰.席格纳斯靠在门上,一旁的桌边放着一个小托盘。“你喝酒吗,表亲?”他走到他面前,而那杯子就到了他手上,之后则顺理成章地靠在他嘴唇边,玻璃的触感比酒液本身更强烈。酒杯后这男人同狐狸一样的绿眼睛露出酒馆中最常见的眼神,传达并无特殊含义的享乐沉醉。夏兰.席格纳斯握着酒杯而对他点点头。“我猜这个年纪的男人都是喝的,”他感叹,而他即使再怎么被时间和懦弱所豁免,又或许更擅长从成就和野心中寻求快感,也难免在某一刻于他身上见到一个使人瞳孔放大的影像,其引起反对和咒骂的威力都不亚于启蒙年代的圣像,但就在转瞬之间,他向他转过身,将酒杯晃动,极不稳地放回桌上,迈步时所展现出的那般自由和放浪又将那影像击了个粉碎,“我真难以想象生活中没有酒是什么样。”——还有女人,很快他就会向他显示出,但此刻他几乎不由对他生出了几分真心的感激,为他身上仿佛玻璃轰鸣碎裂一样的强烈印象,正在他现在侧坐在那张桌子上微笑着看着他,而领口同上衣无一不松松垮垮时,他什么人也没有想到。他对他来说是个纯粹的机会,那些刺痛和荒唐都在伸出渴求双手的瞬间就被携带而去,速度快过光阴。“怎样,表弟,既然你们是第一次来,今天又到底不打算走,”他提出,“想不想和我出去转转?当然,你可能只能骑马,居民都不怎么习惯汽车的声音,我也对那东西不怎么热衷...”他看着他。“拜托,别这表情。”他哈哈直笑,“就算我不受待见,你也不必不好意思拒绝。”但他说当然;他当然乐意,于是就和那脸上的犹豫和内地里的声音无论哪一个都没发生过一样夏兰.席格纳斯打了个响指,告诉他在餐厅等他,之后就带他出去。“餐厅直走就是,要是你没找到我,大概我就在马厩了,”他做了个手势,临走前带上了门,“马厩在另一边....我说不清,所以我想我还是会在那等你的,否则一会又要被骂了。”他说祝他有个愉快的早上,然后离开,口中还吹着口哨。他穿好衣服去到餐厅时时他坐在桌旁等他,而餐盘里装着面包和香肠,他则拿着一叠白纸看着。“见谅,”现在夏兰.席格纳斯不看他,而是颇为认真且玩味地扫过那些纸,像个在清晨读报纸的都市人,“餐点就只有那样了。”“那很好,”他坐下来,企图将他们以前的生活告诉他,“我们很少能在早上吃到肉。”他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颇有越过镜片打量他的味道在里面。“听起来不容易。”“还有花生酱。”用餐的人将那些味道浓烈的酱汁涂在质地平平的面包片上;难得中的难得,他说,而主人点点头,眼睛却又低下去,显然那些纸引起他的兴趣。“那很好啊,”他的嘴唇仍然在动,“很高兴终于能让我的一个北方表亲稍微宽心点——但愿他们都能相信我不是故意给他们添堵。”早餐吃完,肉和纤维都在他的胃肠里涌动,他却还感到一种明亮而有强烈要求和正当性的贪欲在他的舌头上翻过。“你在看什么?”现在他意识到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他似乎不应该称呼他为夏兰先生或者夏兰表哥,但一时没有更好的选项。夏兰.席格纳斯抬头时看见阿尔托.席格纳斯礼貌却难掩热切地望着他——他背后代表的那些实体而不是他本人,一时间只将那笑容变得更心满意足。他们会有很好的关系,难道不是?他俩一定很快就能从彼此身上得到点互相需要的东西,尊严,财富,同盟,甚至更大胆点,友情,像兄弟又像朋友,那些受尊重且有财富男时间最常交换的东西,少了乐趣,证明他们要进行的是项挺庄严的交易。“这些?”他一扬手里的纸张。“信?”他这个北方表亲猜测道,而他摇摇头,之后又点了点。“信...噢,当然勉强算。但实际上是不求回复而单纯给我看的...如果你好奇,来骂我的。”“骂你?”他见他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真是觉得这个伙伴可爱极了,因为现在他看见他坐在这里,一定想不到他的整个脑海都被怎样一种疯狂的渴望给充满,一整晚一整晚,他一下都没睡,还得把自己的房门锁起来,好不去 顶楼 ,不过虽然他有的是方法去,现下将身体压在这儿没动的理由纯粹是他感到有种更稳妥且长久的方法让他不需要偷偷摸摸地进去,而显然如果这个男人真像表现出来的这么热切,他马上就要得偿所愿了。渴望;他因此而微微侧着头,露出他惯有的狡猾笑容中较真诚的一类,但不是为了他面前的这个人。“是的,表亲,你可能不知道,毕竟是第一次来这地方...这不是什么居住的好地方,据我的同镇邻人们所述,而其罪魁祸首就是我。”“你?”啊,听听,听听,听听!多动听啊。他声音里流淌的对这件商品的垂涎,恰好这地方只有他提供这种货物,且供给得恰如其分,最能满足他的要求。“正是,如果你乐意听的话,我可以简单同你说说,”他走到他身边去,步伐轻盈而愉快,之后将手臂靠在他的椅背上,手指则碰到他的肩膀,仿佛他们一早就是朋友,关系既亲密又良性;他的头向他垂着,而他的眼睛也认真且充满尊重地看着他,于是他就继续说了,很高兴他们对面有一扇很高的窗户,虽然如果它在顶层,他当然更乐意,因为那样他就能向他完完整整地展示这件商品,将它那能将这北方来客按照自己心愿彻底将自己转换的潜能告诉他:这是个被他荒废,能给予人权能的现实梦境,“在此之前,你如果对怎么称呼我有疑问,为什么不叫我医生呢?”“医生?”这声音中有真实的惊讶。“啊,是的。实际上我是这里唯一的医生,所以他们即使想摆脱我也困难得很,真不幸。”这是他为什么能知道这男人长久以来被什么困扰,而又会为什么解放的原因。“我在大学里学的是脑部医学,当然,一团糟,没人真的指望我会学到什么东西而在这儿你当然会是全科医生,且最终他们只是找我来帮他们解读那些奇怪的梦——就像在大陆的那些人做的一样,这真巧...”
“梦?”
他喃喃道;这是个梦境的医生,而即使此刻夏兰.席格纳斯仍然挂着那没有任何怪异之处的微笑。后者自己也知道他实际上不该提及此事,因为无可避免他会引起他的警觉,但既然他是要向他售卖一样契合盘踞在心灵深处欲望的商品,免不了要奉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原则——阿尔托.席格纳斯被梦境困扰。多年来他在黑暗的梦中无能为力,现在他要将这得以修改现实的能力交给他,从而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渴望从一年前就开始了,让他说不明了。但或许,更早...“是的。”他开始面露犹豫,而他则抓着他不放,“我同你承认,好表弟,这地方有幽灵,沼泽,泥沙,无聊以及无处不在的幻梦。”“别说了。”光是这话已经让他想起了他的故乡,感到厌烦不已,但他的对手已经抓住了他心灵的去向,好像一只狐狸揪住猎人,热切希望他扒了他的皮毛,“但它的潜力惊人,如果你了解这个地方的历史或者好奇我们血脉祖上的故事,我会说我们有条很古老且有趣的血系,但即使你不好奇,”他微微一笑,彻底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扣在那张椅子上,面前就是餐厅的大窗;阿尔托.席格纳斯的身体因亟待解放而震颤不已,头一次与恐惧无关,“这地方的富有毋庸置疑。他们因此咒骂我,因为我疏于管理而使其白白荒废,黄金就同石头一样无用,矿石不比沙土特殊,耕地同淤泥一道无法呼吸,河道不得入海而铁轨无以通行,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任何兴趣,好表亲...”“但这是为什么?”怀揣无比的欢乐他轻声问他,虽然原因已经被他自己说出:他没有兴趣。他的微笑已经将此说个明白:“我是个荒唐的男人,享受的事情无非是酒,破产——还有女人。那不是我会干的事。”那,指的是些让人幸福的事,而他享受则是让些这个财富阶层男士覆灭的活动;现在,他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而那扇窗户向他打开,将白城堡盛夏的风灌入屋内,光明耀目几乎让阿尔托,席格纳斯流下泪来。“我真希望我们俩现在在顶层,这样你就能将这一切看个明白了,知道这座城市酒精有多么空旷又多自由能供你挥霍。你几乎能做任何事——我打算将它送给你。”“我?”他轻声说,捉住了那只一直在催促他的狐狸。“你,对!”他提高了点声音,手则握起了阿尔托.席格纳斯那只轻轻颤动着的,“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你在这些北方人里也是最特别的。它就该是你的...我这些年来都是在替你保管它。”夏兰.席格纳斯说他看不见,但他看见了——他看见了,就在他握起他的手,好像是他一个狂热的支持者和忠诚的奴仆的这时候,他的眼睛看见了沼泽蓝色的身体,土地中倾塌树木和黑色晶石,以及那如金如蜜的道路,而他不仅看见,还似乎对它熟悉得不得了,仿佛它们就是构建了这具身体的一部分。他理应满足了,就在这一刻,但是那身体既然仍然空虚,他是否现在就应该伸出手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不为了上面的温度而只为了指环上的黄金。现在他对他十分甜蜜地笑着,嘴唇则鼓励着他:是的,是的,是的。“这对我们两个人一定都有好处,高兴点!”而对此他回应他的草率和玩笑似的提议方式。“这不是全部——不能是全部,医生。”他对这个梦境医生说,他们的条例和合同在哪里,他们的和约和真实又如何界定;他的目光摇晃,似乎闪烁着宝珠似的泪光,而那狐狸现在满意了。绿色的眼睛眨着,差点唤醒他的回忆;但他摇着那条烈火似的,轻浮,惯于引诱的尾巴。
“不,不用,相信我,这是我送给你的,如果你真的需要自然可以自己起草些条目,我会乐意签一万张纸,但是的,也许我有一个小请求。”他谦卑又随意地微笑着:你的姐姐,那个有奇妙眼睛的女士...
他要了一个新娘,因为他知道他肯定会像交出一个奴隶一样将她交出去。狐狸是很聪明的,几乎总是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但现在他认为那不是时候,而恰好面前又有一件事物最好解释这种注意力的分散——这些安排对他是何其慷慨;夏兰.席格纳斯闭上了眼睛,体贴地指引他的表亲看向窗外的一个角落。白影在玻璃上一扫而过,似乎并无特别之处,他却愉快地告诉他,他应该看看他。“去见见他,表亲。他是这里的幽灵里你一定要见的一个,虽然他从来不见我,所以我将眼睛闭上了...”好一会没有声音,因此他说,别害怕!“我们死后都是幽灵,老兄。那是些没酒喝的男人...只是去见见他,好让他关照你。”
于是他走上前看了他;周围只有他的一双眼睛,但终究他似乎看见了很多双。“你看见他了吗?”“是的。”他说。“他有名字吗?”回答说,有的,当然——就好像你和我有一样...“他是个特别的幽灵,名字和这城堡是一样的...”怀特?他猜测。“啊,不,好表亲。他叫布兰克。”
就这样阿尔托.席格纳斯不再说话了。他像在照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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