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夏兰.席格纳斯的妻子去世后的一年,他所有的剧本都完成了,比最初的骨架看上去复杂得多;即使那骨架也够骇人的。为了完成演出效果阿尔托.席格纳斯从大洋彼岸请来了道具师为他设计舞台,但夏兰本人却毫不在意地做了甩手掌柜,将台本的编排全权交给了收门票的组织方。这些早被阿尔托变得井井有条的居民们记得他糟心的低效,除某次奇思妙想以外从不向他提出任何要求。“怎么。”他仍然是笑嘻嘻的,见到他们愁眉苦脸提出可以帮他们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反正他清闲得很。“那么你来演一次男主角吧。”这事这么被提出,他听后迅速变卦,连连摆手。“您瞧,”夏兰.席格纳斯解释,“我搜集到的资料都显示这男人是个像阉伶一样的大美人,男人见了觉得像阿多尼斯女人见了觉得像海伦,和我有什么关系?”听话人便也觉得自己的设想真是古怪;但那些被他带大的孩子知道——他们见过他的衣柜和梳妆台上的镜子,闻过他身上的香气。“很合适啊,”这些小狐狸说,“夏兰可漂亮了。”而他则对他们比手势。嘘。
剧本很受欢迎——因为实在惊世骇俗,吸收了本地诸多民俗文化,又成为索福克勒斯名作的一个新时代改编版:讲述男主角与其母乱伦的癫狂奇事,引起悲剧的连锁反应,最终以两人双双殒命告终。据传夏兰医生因为实在太清闲搜集了的当地的传奇故事,为保证资料真实甚至不介意午夜在沼泽中当掘墓人;又或者,他最开始似乎是写给他妻子看的,但当她还活着的时候他才完成了一幕,只到男主角在母亲被毁容之后将继父谋杀了为止,之后他假扮他的继父参加战争而身负诅咒,再到他母亲扮作男人来统治丈夫留下来的城市引起抱怨,包括最后男主角的婚恋产生的风波,她都没有看见。“她为什么会想看这种剧本?”有人大声抱怨,夹杂其中显然是对夏兰.席格纳斯的新仇旧,他本人每天自然还是乐呵呵的;但总体而言,整座城市都喜欢这个故事,因为这故事在他们的梦中出现过,被他们思考过,且在被讲述成明确语言和图像之前已经被等待了很多年。当他们看见那个变作男人的女人时他们想象到一个没有名字的幽灵,而那个外来的女主角出现,人们又为其中蕴含的经典戏剧元素而叫好。但最终,一种渴望难以被说明。他们欢迎她登上舞台,因为他们期望这座城市被推倒;期望那双忧郁的绿眼睛再也不要看着这地方。这是镌刻在这城市血管里的故事,因此年年重复,被嘲笑,咒骂而阅览着。
作者——许多年来保持着和青年时代相似的生活。他看上去没多大变化,仍然当着老师和医生。那些孩子在回廊中追着他跑...但似乎,有一段时间开始人意识到他变得干净了。他的衣服像鸽子的羽毛一样洁白,他们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因为他的身上有气味像焚香一样的燃起。光晕在他头上放上一个花冠。阿尔托造出了一座白色的城堡...但是谁带了林间的女神?他妻子的年长兄弟是最先察觉到真相的:他匆匆跑过放有雕塑和水盆的前厅去追寻那仿若在林间想起脚步声,但声音骤然消失,当他停下脚步时只见到那个小男孩:这个曾经是他的妹妹,现在是他的侄子的小幽灵。他蹲在一尊遮蔽面容的雕塑脚下。石头作的手指和肉作的一起指向窗户的方向...他走过去可以看见沼泽。布兰克看着他。那是那一年他第一次见到布兰克....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太久。“我们弹一首曲子吧,海因茨。你来选。”
他转头时他在他背后。纳西索斯——这回是真正的。
他们弹了眼泪;肩并肩地坐在大钢琴旁。他选了这首曲子因为他感到他们现在需要一种重复的调子,而现在那弹奏的感觉使他想起她...和布莱叶一样。一时间她仿佛在钢琴边看着他,镇魂曲一直传到她阖上双目的坟场而不知为何,他认为他在帮她;不知为何当他追着他的脚步走过前厅他似乎在追寻一件要结束的事物。那灌注的音乐仿佛肉体中涌动的泉水。他们弹了三页,琴锤敲击六十余下。
夏兰.席格纳斯的尸体像被切割的铜牛像一样被保存,而即将四分五裂的驱赶闭合在一起余下伤口的轮廓像锡兵从火烧得琴弦上拿下。他的面部被钝器击毁凹陷嘴唇却完好无损,留有一个弯月似的弧形。琴谱有三页而他的身体一共有六十三道伤痕。他检查的尸体听见耳蜗深处有琴声响起;他们配合得并不好,但那是收即使停顿磕绊也优美的曲子,正如眼泪。乐曲按压如手指而琴锤敲下如伤痕,夏兰问他的父亲在哪里。现在只有一个这样的名字。他将他抱在怀里,像影子一样怀住他不让他被影子或者那孩子的眼睛看见。尸体的手指似乎也触动。
大厅中琴键触动。“纳西在弹钢琴。”他提出,无法抑制让忧虑变个样子;他说是的。去吧,去吧,亲爱的。每一下他脸上的伤痕都在加重,但他的嘴唇毫无损伤,似乎那琴键征用他的身体却留下了一处完好的地方给他触碰。当他移开眼似乎有人说你真是浪费,因为那是留给你的....但他吻最后一下,琴锤一敲而下,那嘴唇也出现轻微裂痕,但只像洋红在花瓣上晕开的一滴淡红。他好像抿起嘴唇微笑;尸体就算对他来说也显得可怖。但也许只是同他最开始一样不修边幅。那微笑成了他对他的告别,又或许还包括了她——这是他对她出现在钢琴边一事的解读。终究,她不会一言不发地离他而去。但她的确离去,而无论他还要停留多久,都只是苟延残喘,来日无多。直到最后,布雷耶尔.席格纳斯没有看他的剧本或者任何作品。很多时候,她好像更关心她要管理的物件和修筑的街道,而对他不愿置与一瞥,但似乎要向她的兄弟证明他确实是最后得到她也是最了解她的那一个一样,他所写的一切预言都成真,而他没有写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事。夏兰.席格纳斯关上房门,而布雷耶尔默许这一切。唇舌早已消去作用,他丈夫倒是最终明白了她不开口的原因。她不能开口,即使有千言万语要同他倾诉;灰尘有灰尘的去处,而布雷耶尔.席格纳斯自有自己的软弱。在她看来,她短暂停留且修筑的城墙,无论如何坚固都在一年的夏季化为尘土不留痕迹,应当连带她野兽一样放浪的丈夫一起,销声匿迹于无用且肤浅的因果中:他的剧本总是有一个华美,使人敬畏的骨架和雏形,却从未真正完整。但他自始至终不曾在意,只是听凭欲望对他的呼唤和安排,在六十个琴键的敲击下化为一滩血水——夏兰.席格纳斯很幸福。他的儿子和表亲都嫉妒他在创造乐园上无与伦比的能力,但海因茨.席格纳斯则怀疑,出于他和她之间隐秘,难以割断的联系,他是否像他所展示出来的那样无忧无虑。但无论如何,第七年的夏天,他最初认识的两个人同音符的停止一样自然且不被在意地离去。雨水在葬礼的伞布中滴下....连他们的孩子都没将这件事记下很久。但他还有多少时间在世上停留?他一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就明白了她的歉意同退让:当她握住夏兰的手时,她就同意了消逝。但事情并不如她所想。她虽然放手,而那城墙倒塌,但剧本最终被完成,等待它最适宜的演员使其臻至完美,才好最终于阴影或烈火中消失无踪,方为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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