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下過一場小雨。清新的泥土味中夾雜著異香,韓昉忍不住打個噴嚏,長“吁”一聲。胯下的棗紅色瘦馬似乎誤解主人的命令,停住了馬步。韓昉小腿發力,夾了夾馬肚。瘦馬抬起馬蹄,慢吞吞地往前挪動。
“韓狀元,昨天我就一直在納悶,你放著我給你準備好的戰馬不騎,偏偏要騎這頭農家拉磨用的劣馬,這種馬放馬市上,十貫銅錢都不值。”蕭容說道。
“咱們這次是去求和,又不是去娶親遊街,騎那麼好的馬幹什麼?”韓昉說道。
“為什麼求和就不能騎好馬?”蕭容問道。
“不是求和不能騎好馬,而是去跟宋國求和時最好不要騎好馬。”韓昉答道,“跟咱們大遼國的馬相比,宋國的馬匹普遍瘦弱矮小,這些年來他們一直想要繁育出可堪一用的高頭大馬,卻從未成功,這是他們宋國朝廷的多年的心病。要是我也騎著一匹像你胯下騎著的駿馬去見宋國人,莫不是要成心激怒他們?”
“韓狀元,你不早點說!”蕭容說道,“早知道我也騎一匹劣馬來了!”
“蕭相公,這你就不懂了吧?我騎劣馬,你反倒要騎駿馬。”韓昉說道,“你現在騎的這匹白馬就很合適,毛色發亮,肌腱飽滿,高大威猛,很好很好。”
“這又是為什麼?”蕭容問道。
“為了不讓宋國人輕視咱們。”韓昉說道,“為了向宋國表明,咱們大遼國雖然虎落平陽,但虎威猶在。”
“沒想到其中還有這番道理。”蕭容嘆氣道,“韓狀元不愧是出身於外交世家,辦事老練又有計謀。”
前面就是宋軍軍營。一座方形帳篷外,擺著一張長桌,兩旁插著十來面大黃龍負圖旗。旗幟上的火焰腳迎著細風,微微擺動。
遠遠走來一個約七尺高的大漢。他穿著紅色戰袍,頭戴一頂鳳翅盔,走路時兩腳向內形成“八”字。一百來個穿著甲胄的親兵寸步不離跟在大漢身後。
韓昉和蕭容同時下馬。韓昉作了一個叉手禮,對大漢說道:“好久不見,恭喜童相公高昇太師!”
“好久不見,韓相公的消息還是這麼靈通。”童貫笑道。
“童太師,有問題咱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嘛。”韓昉說道,“何必興師動眾,帶這麼多人來呢?”
童貫打量了一眼身旁的親兵,笑道:“這還叫人多?大部隊還在城裡呢。韓相公,你猜我這次出征,帶了多少人?”童貫笑眯眯地盯著韓昉,右手搓捻著下頜稀疏泛白的鬍鬚。
“我猜最少也有二十萬人——童太師,這是何必呢?”韓昉說道,“自澶淵之盟以來,咱們南北兩朝——大宋國和大遼國,百年來情同手足,何以今日卻兵戎相見?怕是有陰謀家從中作梗,挑撥你我兩國的兄弟情誼。俗話說,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童太師切莫上當。”
“我上當?我清醒得很呢。”童貫冷笑一聲,“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我大宋兵強馬壯,國富民強,豈是你遼國能比的?你小小遼國也配跟咱稱兄道弟?”
“童太師,要怎樣才肯退兵呢?”韓昉問道。
“退不了。”童貫說道,“韓相公,你以為出兵打仗是小孩子過家家,說出兵就出兵,說退兵就退兵的?”
“童太師,出兵伐遼這件事,你大宋可算是違約了。”韓昉轉頭看了一眼蕭容,擺了擺手掌。蕭容從懷裡掏出一張約十寸長、七寸寬的羊皮紙,展開在童貫和韓昉的面前。
“童太師,這是一百多年前,你大宋國遞交給我遼國的誓書,黃紙黑字,寫得可是明明白白呢。”
“是嗎?”童貫笑道,“我不識字,你給我念念。”
韓昉被童貫嗆得說不出話來,臉頰憋得通紅。良久,韓昉稍稍平復了心緒,見童貫仍舊笑嘻嘻地盯著他。
他湊近羊皮紙,一字一句地念了起來:“維景德元年,歲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七日丙戌,大宋皇帝謹致誓書於大契丹皇帝闕下,共遵成信,虔奉歡盟,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每歲以絹二十萬匹、銀一十萬兩,更不差使臣專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般送至雄州交割。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或有盜賊逋逃,彼此無令停匿。至於隴畝稼穡,南北勿縱驚騷。所有兩朝城池,並可依舊存守,淘壕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創築城隍,開拔河道。誓書之外,各無所求。必務協同,庶存悠久。自此保安黎獻,慎守封陲,質於天地神只,告於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監,當共殛之。遠具披陳,專俟報復,不宣,謹白。”
“韓相公,這紙上的一大段話,說的都是什麼意思?我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識字不多,不通句讀,還望韓相公你這個文化人給我翻譯翻譯。”
“這紙上寫的,正是百年以前,你大宋與我大遼結下的澶淵之盟。盟約的內容,是你們宋國每年給我大遼一筆歲幣,我們兩國互不出兵征伐,違背此盟,必遭天譴!”
“這一百年來,你們遼國可是佔了我大宋不少的便宜,拿了我大宋不少的銀子。”童貫說道。
“佔你大宋的便宜?”韓昉說道,“童太師,做人可是要摸著良心說話,我大遼每年從你大宋買布匹、茶葉花的錢,何止一十萬兩?每年從我大遼流入大宋的白銀難以計數,以致於我大遼市面上只流通你大宋的錢幣,這我沒說錯吧?真要算這筆帳,你大宋每年給我大遼一百萬兩銀子還不夠。”
“韓相公,我只是一個宦官,你說的這些道理我哪裡會懂呢?我只知道,我大宋給你遼國交歲幣,而不是遼國給大宋交歲幣,這總是沒錯的吧?你大遼就是在欺負我大宋,欺負了一百多年。”
“這不是誰欺負誰的問題。這完全就是一個生意上的事情。”韓昉說,”再說,要是不滿意盟約內容,你大宋何必簽字蓋國璽呢?”
“簽了又如何?”童貫笑道,“咱家就不能反悔嗎?”
“童太師,如果你當即退兵,我遼國甘願向大宋稱臣。”韓昉說道。
“不跟我大宋稱兄道弟了?”
“我遼國願意當大宋藩屬。”
“你以為我大宋稀罕你們稱臣嗎?”
“童太師,如果你此刻退兵,我遼國將燕雲十六州拱手相讓,送給大宋,如何?”
“晚了!晚了!”童貫笑道,“如今這天下,誰不知道你遼國已是強弩之末?等你遼國被金國所滅,我大宋想要多少土地就有多少土地,區區燕雲十六州,算得了什麼?”
“童太師,何必欺人太甚。”
“就欺負你小遼國,怎麼了?”
“你能欺國,但你能欺天嗎?”韓昉說道,“童太師,聽我一句勸,咱們南北兩朝,歷代交好,情同手足,你大宋怎麼可以為了一點小利益就背信棄義?如此做派,豈不是落人笑柄,讓天下人覺得你大宋國盡是背信棄義之徒。”
“背你媽個頭。”童貫罵道,“我看你小遼國才盡是背信棄義之徒。”
“童太師,你跟我說實話,要怎樣才肯退兵?”
“退你媽個頭。今天就是天皇老子來求我,我也不退兵。我不僅不退兵,還要帶著我這二十萬大軍,打到燕京去。”
“童太師,容我問一句,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大宋國君的意思?”韓昉問道。
“官家的意思,就是老夫的意思。”童貫答道。
“童太師,你能代表大宋?”韓昉問道。
“當然。”
“要的就是這句話!”韓昉突然一躍而起,張開大嘴,死死咬住童貫的手掌。
“哎喲——”童貫哀號道,喊叫聲尖銳刺耳,猶如女子,和剛才說話時的厚實嗓音判若兩性。
童貫身邊的幾個親兵一擁而上,掰拉韓昉的手腳。韓昉松嘴了,接著又松開了抓著童貫左臂上的右手。韓昉轉頭對著蕭容手裡的羊皮紙,吐出一口帶血的痰液。
紅黑色的痰液穩穩落在羊皮紙上。
“瘋狗!要不是看在往日的情份上,老夫一刀砍死你。”童貫罵道,“把這條瘋狗趕走。”
五個兵卒拖著韓昉往北走,另有兩個兵卒牽著韓昉和蕭容的兩匹馬,跟在後頭。韓昉也不掙扎,任由兵卒們擺布。他仰頭喊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背信之徒,必遭報應!”
兵卒們走到離童貫軍帳二百多丈遠的地方,這才止步,將韓昉摔在地上。
蕭容扶起韓昉,問道:“韓狀元,你還好吧?”
“還好,還好。”
韓昉和蕭容騎上馬,沿著官道往回騎行。
兩人騎進一片白楊樹林,身後的童貫大軍終於消失在視線之外。韓昉伸手對蕭容說道:“那張澶淵之盟的誓書還在你這吧?給我。”
蕭容將寫著誓書的羊皮紙交給韓昉。“宋國背信棄義,這誓書不過是一張廢紙。”
韓昉小心攤開羊皮紙。那口帶血的痰漬赫然在目。韓昉將羊皮紙重新捲曲,塞入懷中暗袋。
“韓狀元,這是要將誓書交還給翰林院?”蕭容問道。
“不。”韓昉說道,“這誓書是給蕭太后的。”
“蕭太后?”蕭容說道,“原來你是被蕭太后派出來的。”
“這次求和之行出發之前,我從蕭太后那裡領了一個秘密任務,這卷誓書至關重要。”
“什麼秘密任務?”
“既是秘密,自然是沒法說出口的。”
“是,韓狀元說的是。”
自此,兩人一路無話。
直到進了遼國國境邊上的一座驛站,蕭容將白馬的繮繩交給驛丁,換上了一匹青馬。“韓狀元,你我使命有別,我趕著向天錫皇帝復命,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蕭容說完,調轉馬頭向北,揚鞭抽打著空氣,朝著燕京方向疾馳而去。
韓昉向驛丁索要了一個肉夾饃,又要了一碗清水。吃完飯,韓昉從馬欄里選了一匹純種諸藩馬,在兩個遼國護衛的陪同下,重新上路了。
他騎著馬,不急不緩地走在鄉間小路上,走在空曠的田野間。
等他回到燕京都城,想必天錫皇帝早已從蕭容那得知,他此行的任務失敗了,宋國拒絕了大遼的求和,童貫大軍壓境,不肯退兵。他想象著新登基的天錫皇帝耶律淳聽到蕭容的彙報後,病懨懨的那張臉上浮現的失望和不安。
蕭太后呢?他自己該怎樣向住在深宮里的蕭太后彙報?“蕭太后,臣有辱使命,和談失敗了。”——該用怎樣的語氣說出這句話,才能避免蕭太后遷怒於他?他的腦海裡浮現出蕭太后那張五官立體清晰的長臉。服侍她的這些年,他從未見她笑過。
“和談失敗了,但是——”停頓一會,“太后給臣準備的後備計劃,微臣成功執行了。”然後,他將鄭重其事地從懷裡掏出誓書,為蕭太后展示那塊沾有童貫血跡的痰漬。
整件事情將會就這麼過去。照他的推想,蕭太后不會將求和失敗怪罪在他的頭上,只會寄希望於那張誓書。 伺候帝王,保全身家之術,不過如此:欲揚先抑,和作文章沽名釣譽似乎沒有多大的差別。為官十幾年,他總結出了許多秘不外傳的為官之道。
讓蕭太后多等幾天,沒關係的。他慢悠悠地騎著馬,欣賞著鄉間小道初春時節的景色。如果此刻有筆紙,他會停下來寫一會詩。
回到燕京城內,已經是求和失敗後的第三天深夜了。
韓昉囑咐丫鬟燒了一桶熱水,摟著丫鬟一起洗了一場花瓣浴,折騰到天明,這才睡去。
韓昉從香夢中醒來時,天已過正午。一番穿衣打扮,再三確認澶淵之盟的誓書穩當地藏在胸前口袋里,韓昉騎馬出了燕京內城,來到一家掛著“宮廷酒家”招牌的酒樓。
“韓相公,今兒起得早,吃些什麼?”店小二招呼道。
韓昉報了五樣菜品名稱。“韓相公今天的胃口不錯。”店小二說道。
今天是我四十歲生日。韓昉微笑著對店小二點頭,並未言語。
不一會,店小二端來一碗香氣撲鼻的的蝦皮豆腐腦,說是送給韓昉免費品嘗的。韓昉用瓷勺剜了一小塊,一口吞下去,果然咸鮮無比。他正要嘗第二口,店門口突然進來一個儒生打扮的青年男子。
“宋人打進來了!宋人打進來了!”青年男子喊道,不住地左顧右盼。
喧鬧的大廳瞬間安靜下來。
門口又擠進來幾個人,看打扮像是街上的販夫、出門遊樂的婦人,嘴裡嚷嚷的都是同一句話:“宋人打進來了。”
食客們這才慌神了,紛紛從八方桌旁邊起身,往大門口走去。大門口湧進來一波洶湧的人潮,把想要出門的食客全給推了回來。不一會,原本就座無虛席的大廳,肩膀貼著肩膀,人頭挨著人頭,轉身都變得困難。韓昉被人群推擠到樓梯口,索性上樓,到了二樓大廳。
他在臨街的軒窗佔到了一個位子。放眼望去,一丈寬的巷子被烏泱泱行人擠佔滿了。巷子兩頭是幾個穿著銀色鎧甲,手裡握著大刀的騎兵,他們身後跟著三三兩兩穿著衣甲,手持長矛的兵卒,驅趕人群朝巷子中間走。韓昉一眼便認出,這些兵卒身上穿的,是宋國的兵服。
“宋人怎麼進城的?”有人問道。
“宋國細作打扮成做生意的買賣人混進城內,殺了外城城門的守衛,這才引宋國大軍進來了。”另一人回答道。
看客們閒談的閒談,叫罵的叫罵,吵架的吵架,足足鬧了一個多時辰才消停下來。守在巷子兩頭的宋國士兵操弄著大刀,偶爾發出三兩聲意義不明的呵斥聲,倒也和人群相安無事。
過了一個多時辰,夕陽西下。街巷里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盤腿坐地上的韓昉趕緊站起來,湊近窗戶口往外看。巷子口來了三個將領打扮的人,騎著馬。五六個宋國步兵簇擁在他們身前身後。
三人之中為首的那位騎行到韓昉所在的酒家門口,勒馬不動,右手舉起一把短鐧。韓昉看清楚了他的側臉,原來是常勝軍統帥郭藥師。韓昉後退一步,生怕郭藥師抬頭看到自己。
“大伙聽好了!”郭藥師搖頭晃腦喊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凡是願意歸降我大宋的——”
“郭藥師!”一個聲音從窗戶底下傳來,打斷了郭藥師的講話。韓昉從窗軒中探出半個腦袋觀望。
打斷郭藥師講話的人是剛才那位進酒樓報信的青年男子。他伸直著右手指著郭藥師說道:“郭藥師,你身為遼國統領,投敵叛國,人人得而誅之!”
郭藥師揮動著短鐧,騎馬朝青年男子走去。街上的人群聚攏在一起,堵住郭藥師的去路。
臨街閣樓窗口裡突然飛出一塊黑色硯台,不偏不倚地砸在郭藥師旁邊一位騎馬的宋國將領頭盔上。將領悶哼一聲,跌落下馬。一個聲音從閣樓里傳出來:“誓死保衛大遼!”
一時間,又有什麼東西從另一棟樓房的二樓窗口飛了出來,落在郭藥師的身邊。緊接著,更多的雜物從臨街店鋪的二樓、三樓扔出來。
站在韓昉身邊的一位老大爺從餐桌上摞起一疊餐盤,從窗口裡拋了出去,街道上響起一陣清脆的碗碟碎裂聲;兩個小孩扛起一條長凳,對著樓底下一位宋國士兵砸去;宋國士兵提著刀,想要衝進酒樓,不曾想又被一塊盆栽砸中頭盔,轉身便躲進屋檐下;隔壁一棟兩層高的茶樓里,一個青年左腳踏在窗欄上,胸口抱著一座假山。“宋賊受死!”青年喊道,雙臂往前一推,假山從窗口滑落出去,砸在樓下一位抱著男孩的婦女頭上。婦女腦殼迸裂,灰色的腦漿流了一地,男孩坐在地上,扯著嗓子啼哭。
不知過了多久,“宮廷酒家”二樓餐廳里,能砸的東西都砸完了。街上沒了動靜。郭藥師和幾個宋國士兵早已不見蹤影。
“王師來了!”韓昉聽到樓下有人在大喊,“王師來救咱們了!”
韓昉下樓,果然見到巷口站著五個手拿長矛的遼國士兵往這邊走來。
“蕭太后在哪?”韓昉遞上自己的身份牌。士兵木訥地搖搖頭,將身份牌還給了他。他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士兵的頭領面前,再次遞上了身份牌。“蕭太后此刻在哪裡?”韓昉問道。
士兵頭領將身份牌還給韓昉,搖搖頭,並不答話。
“我是遼國朝廷的人,煩請告知,蕭太后此刻在哪裡?”韓昉左右擺動著身體,展示身上的官服。
士兵頭領伸手指向西邊方向。“蕭太后不在城內。”
“不在城內,那在哪裡?”
士兵頭領對他的問話置若罔聞,轉身招呼部下。五位士兵徑直朝巷口的另一邊的走去。
燕京城外西邊方向?那只有一個地方適合藏身。韓昉希望自己猜的沒錯。
韓昉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從一座怡紅院外系馬樁上解開一匹栗色細頸馬的繩索,踩著馬鐙上馬。沒費多少口舌,韓昉從遼國士兵重新奪回來的開陽門出了燕京城。他不敢再耽擱了,一路馬不停蹄,騎行到了一片榆木樹林。大憫忠寺就在眼前。
他放慢了馬步,在馬背上整理凌亂的衣衫。確認澶淵之盟的誓書仍舊在自己的懷裡的暗袋放著,他稍感安定。
不知從哪裡竄出來的兩個絡腮鬍子的遼國騎兵,各將一柄長刀架在韓昉的脖子上。
“我果然沒猜錯,蕭太后就在寺廟里吧?”韓昉喃喃自語道。他掏出身份石牌,向遼兵自報家門。遼兵領著他進到了大憫忠寺的圍牆內。
一推門,寺院裡幾百雙眼睛同時盯向韓昉。除了十幾個牽馬站崗,身穿遼服的兵卒,千尺見方的院子里坐滿了女人和小孩,有白髮老嫗,也有稚氣未脫的少女。大雄寶殿的殿門緊閉著。韓昉想進去,兩個衛兵衝過來,攔住他的去路。
“我有要事是稟報蕭太后。”韓昉說道,“蕭太后交給我一個秘密任務,我要去向她交差。”
“什麼事情比蕭太后的安全重要?誰知道你是不是宋國的細作?”衛兵一臉的冷漠。
“你搜我的身,我沒帶武器。”
“說了不許進就是不許進。”衛兵說道。
韓昉軟磨硬泡了半天,衛兵始終不讓韓昉靠近殿門。他只好學著庭院裡其他人的樣子,盤腿坐在殿門外階梯旁的草地上,手肘撐著腦袋發呆。
韓昉從瞌睡中驚醒時,夜幕完全降下來了,天空閃爍著繁星點點。幾個兵卒在院子里來回走動,給眾人分發食物。
韓範分到了兩塊油餅,囫圇吞下。嗓子噎得不行,他向衛兵討要了兩口清酒,這才好過多了。吃飽飯後,他暗自發愁,今晚該睡在哪裡。
大雄寶殿的門突然被人從裡面拉開了。
蕭太后騎著一匹棗紅色高頭馬,立在大殿中央,身後是一尊四五人高的鍍金佛像。四個手持火把的衛兵,分立她的兩邊。火光照耀下,影影綽綽,從院子里看,蕭太后彷彿站在佛像的腿上,和佛像融為一體了。
棗紅馬抬起蹄子,跨過門檻,下了殿門前的階梯。蕭太后在院子前停住了步伐。
“姐妹們!”蕭太后右手舉起窄長的彎刀嘶喊道,“宋國卑鄙無恥,撕毀盟約,偷襲我大遼的都城。金國人欺負咱們也就算了,不知好歹的小宋竟也打起咱們的主意。咱們大遼國是該當有此一劫,挺不過去,那便就此亡國了。姐妹們,咱們不能再逃了,咱們又能逃到哪裡去?我得到消息,咱們的後援快到了,蕭乾帶著兵馬打回燕京城了,咱們也不能丟了大遼國的臉,咱們也要打回去。”
蕭太后揮動彎道,指著右手邊觀音殿前的一座佛塔。“諸位,看看這上面寫的什麼?”蕭太后大聲說道,“憫忠!憫忠!上天憐憫忠義之人!上天憐憫我大遼!上天佑護我大遼!這,便是天意!諸位,不願意跟著我的,留在這,願意跟著我的,拿出傢伙,跟著我殺回去!”
院子里的老老少少慢慢向蕭太后靠攏,低頭在衣袋里掏著什麼東西。不一會功夫,人人手裡都舉著一把或兩把武器,有拿短柄尖刀的,有拿剔骨刀的,就連六、七歲大的孩子,手裡也捏著一根從媽媽頭上取下來的尖尖的發簪。
趁此機會,韓昉趕緊上前,抬頭對馬背上的蕭太后說道:“臣韓昉罪該萬死,和談失敗了。但太后交代的任務,臣辦到了。”
“那張誓書,可在你這?”蕭太后彎下腰小聲問道。
“就在臣的身上。”
“好,你就待在這。”蕭太后吩咐道,“保存好那張誓書。”
“是。”韓昉應聲道。
“順天意,殺汴寇!”蕭太后坐直身子,仰頭喊道。
“順天意,殺汴寇!”院子里的婦孺們齊聲呼應。
蕭太后和眾人騎馬離開寺院。韓昉目送這些去找宋軍算賬的女流們,消失在沈沈夜色之中。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他和幾個倚著門看熱鬧的和尚。
憫忠寺的住持給韓昉找了一間住持專用的禪房,安排他住下了。
一晃眼,四天過去了。韓昉白天跟著和尚劈柴種地,晚上一個人在禪房讀佛經。除了寺廟的飯菜有些不合胃口外,日子過得還算逍遙自在。這天半夜,昏暗的菜油燈燈光下,韓昉讀到一段有關六祖慧能的公案,忍不住為公案中蘊含的禪理擊節贊嘆。他離開書桌,興奮得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正這時,他聽到一陣急促的叩門聲。
開門一看,兩個神色威嚴、體格壯碩的遼國士兵站在放門外。
“蕭太后召你進京。”一個士兵說道。
“遼國贏了?”
“那是當然,大贏特贏。”士兵回答道。
“蕭太后沒受傷吧?”
“受傷?蕭太后毫髮無損。”另一個士兵說道,“蕭太后帶著二百多個女眷,打得宋賊求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還從宋賊那繳獲了一千多匹戰馬。”
“這話當真?”韓昉說道,“我聽聞,童貫可是帶了二十萬人馬過來。”
“我要有半句假話,相公你砍下我的頭給你當球踢。”士兵回答道。
韓昉騎上士兵備好的馬,不多時便到了燕京城內。深夜的街道上,三三兩兩的遼國士兵來回巡邏。
韓昉在內宮後殿見到了蕭太后。她側身站在大殿中央的一隻半人高的銅鼎旁,露出半邊清癯的臉龐和一頭烏黑秀麗的發辮。
“臣來遲了。”韓昉低頭說道,“臣聽說,太后趕走了宋兵。”
“趕走了,他們在前面跑,我在後頭追,追了三十里,再追下去腿也要跑斷了,就沒追了。”蕭太后轉過身說道,“從宋賊那繳獲了一些戰馬,也算不得什麼大功勞,全靠蕭乾在一旁出力。”
“太后真乃女中豪傑。”
“我算什麼豪傑,”蕭太后說道,“是童貫和他那些宋兵太沒用。”
“數百女流之輩,戰勝二十萬血肉男兒組成的大軍,史上聞所未有。”
“行了,行了。拿誓書給我。”
韓昉雙手遞上寫著澶淵之盟的羊皮紙誓書。
蕭太后攤開羊皮紙,湊近眼前端詳。帶血的唾液早已陰乾,在紙上留下一團暗灰色的印跡。
“這上面可有童貫的血漬?”蕭太后問道。
“有。”
“童貫可說了他代表宋國?”
“說了。”
蕭太后拍掌三下。大殿進來三個穿紫色僧裙的喇嘛,從蕭太后手裡接過帶血的羊皮紙。
“開始吧。”蕭太后吩咐道。
“太后,真要到這個地步了嗎?非要逆天而為嗎?”為首的光頭喇嘛說道。
“你這說的什麼話?”蕭太后怒道,“什麼叫逆天而為?”
“太后,這大千世界,自有他的因緣果報,凡人用奇術干預果報,這就叫逆天而行。”喇嘛說道,“太后不過是想要宋國嘗一嘗不守信約的惡果,是也不是?我實話告訴太后,宋國無信,必有果報。”
“哼!必有果報?可是我問你,這果報什麼時候來呢?一百年以後,兩百年以後?那時我早已入了黃土,這果報與我何乾?我可等不了這麼久,我日日巴望著宋賊的果報早點來到。”蕭太后說道。
“既然太后執意如此—”光頭喇嘛拿出一柄短刀遞給蕭太后,見她用刀割破掌心,將血液滴在羊皮紙上。“我只好捨命相陪了,”光頭喇嘛說道。
喇嘛小聲讀了一遍澶淵之盟的全文。“太后放心,待我做完法事,宋國的果報定會在一百年之內到來。”
“什麼果報?”蕭太后問道。
“宋國皇室身死國滅。”喇嘛答道。
“身死國滅…身死國滅…”蕭太后念道。起初只是喃喃自語,後來說話聲音越來越大,語速也越來越快,雖然聽上去含含糊糊的,但韓昉能夠聽辨出,蕭太后嘴裡念叨的,始終是那“身死國滅”四個字。
三個喇嘛同時吹響一聲法螺。法事開始了。
大殿內,回蕩著蕭太后的狂笑。
ns216.73.216.3da2